謹按:寫此文作為讀荀感想。淺薄後學自然沒有資格評論先賢,但希望能為先賢的思想做一些正本清源的微小工作。
《荀子》是大三讀的,選擇的版本是王先謙的《荀子集解》。為什麼要讀《荀子》呢?當時是想把孔孟荀三大思想體系聯繫起來,雖然之前早知道古人對荀子的各種非議,但我心裡認準荀子是繼孔孟之後的正統傳人。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沒錯。荀學精華
荀子的思想博大精深,三十二篇文章,基本囊括了儒家思想的方方面面,後人所論皆不出其範圍,還有後世缺乏迴響的性惡論、天人相分論、王霸論、軍事、刑法等理論。荀子對孔孟的思想體系進行了深刻的闡釋和擴充,其中警句俯拾即是,對我的思想產生很大衝擊。荀子作為一位思想巨人,對社會和人性有深刻的理解,許多觀點至今讓人警醒。如他深知庸眾的特性,“以從俗為善,以貨財為寶,以養生為己至道,是民德也。”(《儒效》),和孟子“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盡心章句上》)”的說法相通;而人群中具有獨立精神堅持原則者,往往被庸眾忌恨,“公正之士,眾人之痤也。”(《君道》)對於荒唐現實,荀子所持的是尖銳的態度和鮮明的觀點,他和孟子一樣“好辯”,堅持“君子必辯(《非相》)”的觀點,認為“今聖王沒,天下亂,奸言起,君子無埶以臨之,無刑以禁之,故辨說也。”(《正名》)在亂世堅持大聲疾呼,正本清源,維護正確思想,倡導基本的人道。“賢賢,仁也,賤不肖,亦仁也。”(《非十二子》)和一般學者的溫和態度不同,荀子在表彰賢人的同時也鄙視不肖者,其浩然之氣與孟子一脈相承。荀子繼承了孔孟通達的世界觀,完善了儒家思想體系,其中很多論述是後世儒家學者不敢夢見的。如驚世駭俗的性惡論,便遭到了後世同為信仰儒家的學者的猛烈抨擊,但其實對人心有所了解者,便知荀子所論符合現實,人性之惡非身親歷者難以置信,我讀了《荀子》,便成了堅定的性惡論支持者。又如肯定人的慾望,荀子多次反復指出:“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聲,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王霸》)甚至說“心之所可中理,則欲雖多,奚傷於治?”(《正名》)這很符合正常人性,人的慾望是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又如儒家一貫的民本思想,“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王制》)“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大略》)荀子還說過“誅桀紂若誅獨夫”(《議兵》),“誅暴國之君,若誅獨夫”(《正論》),和孟子說的話完全一樣。在治國理*方面,荀子除了重視賢人、道德,更重視刑法的作用,必須罪罰相當,“以為人或觸罪矣,而直輕其刑,然則是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矣,亂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惡惡,且懲其未也。殺人者不死,而傷人者不刑,是謂惠暴而寬賊也,非惡惡也。”(《正論》)荀子的態度過於鮮明,以至於後世將他當成法家,如朱子曾說“荀卿全是申韓,觀《成相》一篇可見。”(《朱子語類》)以前學過的教科書曾說荀子屬於“雜家”。其實讀過《荀子》的人都能明確感覺到,荀子是地地道道的正統儒家。當然,荀子作為戰國晚期的人物,他的思想在堅持儒家立場上,吸收了諸家精華,可謂是集百家之大成,是百家爭鳴時代最後的光輝。據汪中的《荀卿子通論》考證,荀子對傳承先秦經典也有巨大貢獻,漢代經學即建立在他開闢的基礎上。清代學者謝墉曾指出《荀子》一書被廣泛“借鑒”的事實:《小戴》所傳《三年間》全出《禮論》篇,《樂記》《鄉飲酒義》所引俱出《樂論》篇,《聘義》子貢問貴玉賤瑉亦與《法行》篇大同。《大戴》所傳《禮三本》篇亦出《禮論》篇,《勸學》篇即荀子首篇,而以《宥坐》篇末見大水一則附之,《哀公問五義》出《哀公》篇之首。則知荀子所著,載在二戴記者尚多,而本書或反缺佚。(《荀子箋釋》序)嚴可均指出:“孔子之道在六經,自《尚書》外,皆由荀子得傳。”(《荀子當從祀議》)紀昀也說,“平心而論,卿之學源出孔門,在諸子之中最為近正,是其所長。”(《四庫提要》)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千年埋沒
可惜的是,不同於孔孟被百世尊崇,荀子長久被歷史湮沒無聞,到了宋代以後,更被長期抨擊詆毀。深刻的荀學缺乏嗣響,遭到重重誤解。荀子從來沒有成為官方主流思想,連從祀孔孟的資格都沒有,只是作為普通的一子,對中國文化發展的影響力比較有限,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早在西漢,劉向就不得不感歎“如人君能用孫卿,庶幾於王,然世終莫能用,而六國之君殘滅,秦國大亂,卒以亡。觀孫卿之書,其陳王道甚易行,疾世莫能用。其言悽愴甚可痛也!嗚呼,使斯人卒終於閭巷,而功業不得見於世。哀哉,可為霣涕。”(《荀卿書錄》)雖然太史公司馬遷看到了荀子思想的價值,在百家之中專門為他作傳,將之與孟子並列,班固也做了很高的評價,但真正發揚光大荀子思想的學者並沒有出現。孟子在西漢列為博士,在東漢便有趙岐為之作註,而荀子一直到唐代中期才有不知名學者楊倞為他做注,這位在史書中基本找不到資料的學者也感慨荀子雖然“羽翼六經,增光孔氏”,卻“千載而未光”(《荀子序》)。宋代隨著孟子列入經典,地位不斷提高,加上以孟子性善論為理論基礎的理學興起壯大,荀子因為曾經尖銳批判孟子,被當做“異端”看待,遭到從王安石到蘇東坡,從二程到朱子等思想巨擘的猛烈抨擊,荀子本來就不高的地位一落千丈。一直到清代,經過思想反思和文獻整理,荀子的思想價值才重新被世人發現,雖然依然有如汪縉、紀昀、康有為、陳澧、譚嗣同、梁啟超等反荀力量存在,但為荀子翻案的思潮更為強大,荀子終於得到正名。但等到王先謙集合百家注釋荀子的成果刊出《荀子集解》,已是光緒十七年(),中國古典時代走向終結,西方思想從此佔據中國思想界主流,荀子再如何受重視,也沒有機會為中國思想發展做出什麼貢獻了。《荀子》和大部分古書一樣,只是故紙堆中其中一堆。真可謂嗚呼哀哉。抨擊與駁斥
在讀《荀子》的過程中,我很難理解後世對荀子持續不斷的抨擊和否定,直到弄清楚其批評理由,我依然覺得都是莫須有的罪名。大體來講,荀子招致後世攻擊的“黑點”有四:批判子思、孟子;性惡論;天人相分說;和法家的聯繫。下面嘗試一一駁斥之。批判思孟
荀子作為儒家,卻對傳承孔子正道的子思和孟子進行批評,認為他們“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猶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非十二子》)他也對孔子弟子子夏和子游的後學持否定態度,認為他們是“賤儒”。這似乎便把自己放在儒家“異端”的位置,加上他崇尚王霸之道、重視刑法,法後王,後人下意識便將他當成儒家的對立面。宋代葉適攻擊荀子不遺餘力,一句斷案:“至於子思孟軻,並遭詆斥,其謬戾無識甚矣。”(《習學記言·荀子》)但經過前文的分析,可知荀子雖然批評孟子,但他和孟子一脈相承的地方觸目即是。古人正是這樣認為,郝懿行曾云:“孟荀之意,其歸一也。”(《論孫卿書》)趙秉文說的更清楚:“孟子守先王,荀子法後王,孟荀合而為孔子。”(《原教》)孟荀其實是一家,古代學者似乎也有非黑即白的思維誤區,一看荀子批評孟子,便將荀子打入另冊,其實根本不去分析荀子所說為何。即如荀子說孟子“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這句話其實並沒有多少人能搞懂,因為現存文獻並沒有看到孟子講“五行”的說法。文獻都不明,便蜂擁指責,非客觀態度。另一方面,荀子批評孟子,後世一片嘩然,但在當時,是非常正常的學術爭端耳。紀昀雖然不讚同荀子,但也說了許多公道話,他指出“子思、孟子後來論定為聖賢耳,其在當時,固亦卿之曹偶,是猶朱、陸之相非,不足訝也。”(《四庫提要》)以今律古,可謂學者通病,荀子比較不“好彩”了。性惡論
性惡論是荀子招致攻擊的另一大“罪名”。紀昀便說:“其中最為口實者,莫過於《非十二子》及《性惡》兩篇。”(《四庫提要》)王先謙也指出:“昔唐韓愈氏以荀子書為大醇小疵,逮宋,攻者益眾,推其由,以言性惡故。”(《荀子集解》序)然按現代眼光看,性惡論符合人性實際,對現實很有指導意義,而荀子根據性惡論也建立了關於教育和禮制的非常合理的理論,後世西方*治理論,包括馬克思的世界觀,很大程度就是建立在性惡論基礎上。中國歷史上因為過於迷信性善論,誇大道德的作用,依賴人治,忽視制度、法律建設,陷入歷史治亂循環怪圈,都是沉重的歷史教訓。以上且無論。後世(包括我遇到的一些老師)批判性惡論,其實根本沒有看清楚原文,甚至可能都不看原文,便開始大肆攻擊。尤其是理論基礎建立在性善論的理學,更必須批倒荀子以維護自己的思想體系,如程頤指出“荀子極偏駮,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伊川先生語》)”可謂以兩字否定之。更有很多人,因為荀子《性惡》篇開篇一句“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便以為荀子認為人的善良都是“虛偽”,那明顯是愚者之言,必須批判。其實,荀子這裡的“偽”,是“人為”的意思,唐代楊倞注釋得很清楚,結合荀子原文也能理解。紀昀便諷刺道:“後人昧於訓詁,誤以為“真偽”之偽,遂譁然掊擊,謂卿蔑視禮義,如老、莊之所言。是非惟未睹其全書,即性惡篇,自篇首二句以外,亦未竟讀矣。”(《四庫提要》)看來,不看原著不講證據便開始批判一個思想體系或某人,誇誇其談,不止是現代人之病,古人——包括有成就的學者,都不免先入為主,主觀主義。再進一步講,荀子的性惡論和孟子的性善論也本非對立的關係,而是可以互為補充的,錢大昕便調和兩派:“愚謂孟言性善,欲人之盡性而樂於善;荀言性惡,欲人之化性而勉於善:立言雖殊,其教人以善則一也。”(《荀子箋釋》跋)他還指出,即使是批判荀子的理學家,不也講“變化氣質”嗎?這正是荀子的說法。天人相分說
荀子是古代罕見的倡導“天人相分”學說的思想家,一句“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天論》)可謂石破天驚,在現代被一些學者盛讚為“唯物主義”,而在古代天人合一為絕對主流的思想界,看不到其價值,荀子遭到否定,是理所當然的。李斯韓非問題
李斯、韓非作為法家的代表人物,一個為法家思想集大成,為專制君權建立理論基礎;一個位居秦國丞相,為秦國暴*的推行推波助瀾,給中國帶來巨大災難,遭到後世廣泛批判,也給他們的老師荀子帶來很多麻煩。《荀子》一書也非常重視法制和軍事,因此被認為是教育出李斯韓非這兩個獨裁者幫兇的罪魁禍首。就連向來思想通達的蘇東坡,也說道:“昔者嘗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其書,大變古先聖王之法,於其師之道,不啻若寇讎。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於荀卿而不足怪也。”(《荀卿論》)把問題推給荀子。譚嗣同更尖銳說道:“故常以為二千年來之*,秦*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仁學》)據他的其他說法推測(他一定程度上讚同荀子許多思想),這裡的“荀學”指的是法家思想,只是荀子再一次為學生背鍋而已。但其實,荀子對這兩位學生是不讚同的態度。讀過《韓非子》和《史記·李斯列傳》,就能知道他們之間存在很大分歧。《荀子》一書中,李斯是有出場的,但留下的記錄是荀子對他嚴厲的批評:李斯問孫卿子曰:秦四世有勝,兵強海內,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以便從事而已。孫卿子曰:非汝所知也!汝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謂仁義者,大便之便也。……今女不求之於本,而索之於末,此世之所以亂也。(《議兵》)荀子早就看出李斯這廝不務正業,遲早壞事。《鹽鐵論·毀學篇》記載:“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為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禍也。”荀子因為李斯當了秦丞相,傷心或生氣得吃不下飯,可見荀子的失望。李斯後面毫無底線的所作所為以及“不得其死”的悲慘結局,證明了荀子的遠見。教出這樣的學生,荀子的傷心是可想而知的。另外,李斯和韓非只是荀子門下眾多學生之一,只不過最為出名,不代表他們真的得到了荀子的真傳。宋代唐仲友便很客觀地說:“學者病卿,以李斯韓非。卿老師,學者已眾,二子適見世,晝寢餔啜,非師之過。”(《荀子》序)明代宋濂更指出李斯根本沒有從荀子這裡學到什麼真知:“至若李斯,雖事荀卿,於卿之學懵乎未有所聞。”(《諸子辯·荀子》)看《史記》記載李斯辭別荀子所說的話: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託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史記·李斯列傳》)這勢利語言,不僅不是荀子學生該有的想法,也非儒者之言,可見其離經叛道。老師教出不成器的學生,連孔子也在所難免,但後世認定學生所作所為由老師背鍋,荀子未免太冤。最大冤案
常見有些人說道墨家思想在漢代失傳,千年不彰,是中國文化的損失,如果墨家思想得到重視,中國現在早就趕英超美了,因為墨家重視邏輯和科技云云。這是無識也不讀書的人的謬論。墨家思想鼓吹平均主義,以勞苦為榮,鼓吹現實中不存在的無差別的愛,一定程度上是反人性的。墨家的這些思想,在中國某段歷史時期是有實踐的,後果如何眾所周知。真正屬於中國文化重大損失的思想,是荀子的思想。王先謙說:“余又以悲荀子術不用於當時,而名滅裂於後世流俗人之口為重屈也。”(《荀子集解》序)這也是我的想法。中國從先秦的百家騰躍,到漢代大一統,脫離荀子的路線,儒家不斷走向異化,套上越來越多枷鎖,董仲舒開始鼓吹絕對君權;到宋代更是僵化,理學心學誇大道德力量,研究脫離實際的心性道理,淪落為專制統治者愚民的工具,在近代為中國的衰落背鍋。這是儒家思想的悲劇,也是中國文化的悲劇。我不敢說荀子思想能為中國歷史帶來多大的好處,但可以肯定的是,荀子深刻思想的被湮沒和批判,是中國思想史上的最大冤案。
參考文獻:
王先謙:《荀子集解》
馬積高:《荀學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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