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载于《衡水学院学报》年第5期
作者简介:杨朝明(-),男,山东梁山人,中国孔子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摘要:在对于董仲舒的历史文化地位的评述中,以王充《论衡》所言“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最为确切精妙。孔子推崇以周文王为核心代表的周代文明,留存周代文明命脉,整理周代经典文献,系统阐发了周代的礼乐文明并以此教谕弟子,构筑了儒家的思想文化体系。至于董仲舒,则适应了汉代新的历史环境,将儒家学说通过制度建设、核心价值观构建真正落实于*治与社会实践之中,进而塑造了帝制时代中国*治文明的面貌。王充“文王-孔子-董子”之说,更准确地说明了董仲舒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
关键词:董仲舒;王充;文;中国文化
在董仲舒与儒家思想研究愈加深入的今天,从整个中国文化的视野去审视董仲舒的历史地位,窃以为东汉思想家王充《论衡·超奇》中的话值得注意:“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此言内涵丰富,值得细细品味。这一评价从孔子思想来源说起,涉及以往人们注意不够的周文王,这启示我们要以更加广阔的视野,准确把握董仲舒的历史地位。
一、王充心目中的董仲舒
王充(27-约97年)出生在董仲舒(前-前年)去世年之后,他的《论衡》是他用毕生精力写成。到王充时,汉代学术文化经过了多年的发展,出现了很多优秀的学者和思想家,王充通晓百家,学识渊博,从而能独抒己见,批古论今。在《论衡》中,王充“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对往古与当时的学术思潮、思想学说进行衡评,“折衷以圣道,析理于通材”,定其是非,攻击虚妄。
王充对历史人物、事迹的评价鞭辟入里,与他自身成长经历关系密切。据说,他小时候逛书店,就阅读那里的书籍,后来回到乡里教书。王充善于思考,不死记章句。他擅长辩论,认为庸俗治学往往失去儒家本质。他曾闭门思考,谢绝一切俗礼和仪节,专心研究写作。故所著《论衡》解释万物异同,纠正了当时的不少疑惑。
在王充对自己家族渊源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他思想中的特立独行之处。在《论衡·自纪篇》中王充记载了个人祖上的“家丑”。当然,王充的本意是为凸显自己出身贫贱,说明“宗祖无淑懿之基”,成功靠的是自己。但也印证了王充“疾虚妄”而禀实直言的人生信条。在那个格外崇尚孝道的年代,他的做法难免会令人误解,如唐代的刘知几就认为不合纲常,说他“历诋其祖父之恶,恐难称孝”。我们今天看,王充不为祖上讳,自抖“家丑”,显现了王充对于前人评价中的笃实、中肯、可信。
王充对包括董仲舒、司马迁、扬雄等人在内的汉代不少名家都有评价。例如,王充尤其赞赏和推崇桓谭(约前40-32年,字君山),他把桓谭与董仲舒进行比较,说:“仲舒之文可及,君山之论难追。”(《论衡·案书》)他还把孔子称为“素王”,而称桓谭为“素丞相”。就像孔子从来未曾做王一样,桓谭也从来没有做过丞相,可王充认为桓谭可与孔子相配,将桓谭作《新论》与孔子作《春秋》类比。在王充看来,桓谭评定世事,讨论疑难,无人能出其右。与桓谭一样,王充反对神学迷信等虚妄之言,所以他的《论衡》才能“解释世俗之疑,辨照是非之理”(《论衡·对作》)。
王充反对虚妄,所以称道董仲舒为“孔子之文”的落实者。那时,章句之学炽盛,他反对章句之儒只知信守师说。很多儒生拘泥于家传,师徒相传,不敢改变,故所知有限。王充认为,既然“六经之作皆有据”,那就说明“书亦为本,经亦为末。末失事实,本得道质”(《论衡·书解》),既然如此,诸子也各有其长。王充认为“初为章句者,非通览之人也”(《论衡·书解》),所以他说:“知屋漏者在宇下,知*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王充广涉经子,所见亦深,他形象地比喻说:“涉浅水者见虾,其颇深者察鱼鳖,其尤深者观蛟龙。”(《论衡·别通》)
在王充的视野里,董仲舒是一位博学的“鸿儒”。王充把儒学之士分为“儒生”“通人”“文人”“鸿儒”四等:“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又说:“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论衡·超奇》)儒生托身儒门,治圣人之经,学圣人之道,自然胜过不学无术的俗人。但儒生仅守一经,不知世务,不通古今,不离师法,辞说虽多,也不能称博;通人则博览群书,识古通今,但知识丰富,却未必了解世事。如果学而不能用,知道再多也没有益处。王充“贵其能用”,主张文人要能“抒其意指”,反对“信师是古”,文人草章属文,损益博通而能用世。如果在此基础上连缀篇章,成一家之言,那就成为非常理想的鸿儒。王充最贵鸿儒,就在于其为“世之金玉”,他们“超而又超”“奇而又奇”,在王充那里,董仲舒、司马迁、扬雄、刘向、刘歆、桓谭等人都属于“鸿儒”。
在王充心目中,无论董仲舒的治学精神,还是他的道德*治论述,都值得充分肯定。周桂钿先生说,王充《论衡》提到董仲舒62次,大都是正面评价或推崇[1]。例如,他说董仲舒论“君臣*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虽无鼎足之位,知在公卿之上”,评价他的对策“策既中实,文说美善”“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如此等等。在我们看来,王充对于董仲舒的评价是颇值得玩味的。除此之外,他在《论衡·超奇》中把董仲舒与文王、孔子并提,说“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王充的这句话也许在当时并非郑重其事的评论,却很能表达董仲舒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
二、“文王之文”与“孔子之文”
那么,“文王之文”说的是什么,王充何以说“文王之文在孔子”,关键是怎样理解这个“文”。
孔子周游列国,经历过很多困厄。一次,他和弟子们在匡地被围困数日,《论语·子罕》记:“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在这样的困厄中,孔子的担当与使命感充分体现出来。在此,孔子自谓为“后死者”,以传承中华文明、继承文王之道为己任。孔子极力推崇文、武、周公之道,《中庸》说他“宪章文武”,《论语·子张》记子贡曾说孔子学修“文武之道”。孔子一生求道,他以文、武、周公之道的继承者自居。他渴望道的实现,希望社会具有正确的价值与信仰。他在匡地的淡定和从容,正源自他内在的信仰与生命追求,他要传承周文礼乐,继承发扬以周文王为创立者的周文化。孔子说,文王死后,礼乐文化遗产不都在我这里吗?上天要消灭这种文化,那就不会让我掌握这种文化了;如果上天不灭亡这种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正如后来许多文庙“斯文在兹”的匾额所提示的,孔子所说的那个“文”指的是斯文、文化,也可以指文献,指蕴含文武之道的六艺典籍,孔子正是用这些文献传授于弟子。这个“文”,不可简单地理解为“文章”而已。古代教育有小学、大学之分,朱子《大学章句序》说:“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所以黄震《黄氏日钞》说:“所谓文者,又礼、乐、射、御、书、数之谓,非言语文字之末。”金履祥《论语集注考证》引何北山曰:“所谓文者,正指典章文物之显然可见者。盖当周之末,文王、周公之礼乐悉已崩坏,纪纲文章亦皆荡然无有,夫子收入散亡,序诗书,正礼乐,集群圣之大成,以昭来世,又作《春秋》,立一王之法,是所谓得与斯文者也。”这个说法更为准确!
孔子推崇周文化,还在于周文化本身,在于它继承了夏商以来中华民族所创造的文化成果。《论语·八佾》记载说:“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所谓“郁郁”,形容事物盛美、繁多,这里是指富有文采。孔子斯言体现了他对周代文化的整体认识。在他看来,夏商周三代文化是损益发展的,周代礼乐文明并非全然新创,而是在夏、商基础上有所借鉴、有所损益发展而成。在对夏商周三代文化进行比较的基础上,孔子认识到周文化继承了夏、商的主体结构与基本精神而更加充实灿烂,故而他才对周文化非常向往,明确表示“从周”。
“文王之文在孔子”不仅在于孔子对周文化的体认,还在于他对周文化的发扬光大。周文化“郁郁乎文哉”,故孔子之口常常不离“周道”“周训”“文武之*”,他还时常“梦见周公”。孔子信仰周代的文化,希望恢复这样的礼乐之治。他意念坚定,表现在时时处处。例如,途经宋国时,他与弟子们在大树下习礼,“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也记载了孔子的这句话。这样的情形与他在匡地被困正相仿佛。对自己的文化使命,孔子似乎有一种神圣体认和自觉意识。此种近乎宗教般的精神,正是古今中外伟人应对危难、创造伟业的动力与支柱。有人说此不过是“壮胆的话”,则失之浅矣。
周文王代表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之道在孔子那里得到了充分继承与阐发、完善。文武之*、周公礼乐,从而得到了充分的展开。如果对文、武、周公之道进行历史解读,就会发现孔子对周代礼乐文明的系统化。《淮南子·要略》说:“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武王、周公作为“文王之子”,他们自然要大力发扬文王之道,不忘“文考”遗训。所以,不论“成康之道”,还是“周公之训”,皆“文王之文”也。王充说的“文王之文在孔子”,说的就是孔子对他以前历史文化的继承和发展。
总之,孔子“宪章文武”,以“斯文在兹”的使命担当,发扬光大周文化,系统阐发周朝礼乐文明,形成了他的博大思想体系。正如“文王之文”得到了武王、周公、成王、康王的阐发与弘扬那样,孔子思想也被包括孔子弟子、子思、孟子、荀子等在内的早期儒家进一步发扬光大,“孔子之文”由此更加光彩夺目。
三、董仲舒与中国“文”化
孔子儒家的学说是治世的学说,所追求的是人心和顺、社会和谐、天下和平。儒学绝不仅仅停留在认知的层面,绝不仅仅是空洞的理论,孔子和早期儒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