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羊史记.看新鲜的历史
撰文：梦貘貘
编辑：吃硬盘吧
唐代文学家刘禹锡创作的名篇《陋室铭》，结尾以“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来表达自己坚守节操、淡泊名利、誓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远大志向。
“南阳诸葛庐”指的是三国时期诸葛亮早年闲居的草庐，“西蜀子云亭”是西汉末年到王莽新朝时期，著名的西蜀学者扬雄在故乡郫县的草玄亭。
#01.
西汉中后期，随着谶纬之学的兴起，学术界弥漫着一股神学化、庸俗化的倾向。在众多的学者当中，却出现了一位学者坚持修身自省，这种学术态度使他在当时受到了主流学术界的排挤而被迫边缘化。这个人就是扬雄。
据《汉书》记载，扬雄，字子云，是蜀郡成都人。秦朝末期，他的祖先原来居住在巴郡的江州，西汉元鼎年间（前年—前年），其高祖扬季为了躲避仇人，举家从江州搬迁到岷山南面一个名叫郫县的小地方。
秦汉时期，蜀地就以生产蜀锦而闻名于世。在这里，扬季置办了百亩大的田产，靠着种田、养蚕维持家计。
扬雄出生的时间大概是宣帝时期的甘露元年（前53年），他是扬家五代单传。扬雄小时候因为口吃表现得极为内向，寡言少语的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正史中评价他“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清静无为，无欲无求，不渴求富贵，不忧惧贫贱，不刻意美化自己的品行来求取扬名的机会。家产不过十金，以至于贫乏到没有一石的储备，即便如此，他的内心也是安然自若。）
西汉初期，巴蜀地区的文化相对于中原地区而言，是比较落后的，被当时的中原人蔑称为“有蛮夷风”。汉景帝时期，朝廷任命著名的循吏文翁为蜀郡太守。
为了对蜀地人民进行教化，文翁采取了一系列教育改革措施，给当地培养了一大批的人才。后来，在他的努力下，蜀地学习的风气可以比肩齐、鲁。
幼时，扬雄师从临卭人（一说是成都人）严遵。严遵，字君平，据《汉书》载，严君平在成都的街头以占卜算卦为生。他每天只接待几个顾客，收入能够维持自己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便收摊回家，然后他在家中向弟子们悉心教授《老子》。
扬雄对这位开蒙的老师十分地佩服。中年以后，他到京师做官，就多次向同僚们宣扬过老师高洁的品行。他的好友李疆升职为益州牧，到了蜀地特意前去拜访严君平。李疆本想当场邀请对方做自己的属吏，可是相见后才明白，对方的人品是自己高攀不起的。
我们从严遵所著的《老子指归》中可以管窥他的处世哲学：“捐聪明，弃智虑，反归真朴。游于太素，轻物傲世，卓尔不污。”很明显，他的这种人生态度对扬雄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
#02.
汉代选官，主要有察举和征辟两种方式，但是这两种上升的渠道都是要以资产作为后盾的。《汉书·景帝纪》载，后元二年（前年）五月，景帝诏曰：“……今訾算十以上乃得官，廉士算不必众。有市籍不得官，无訾又不得官，朕甚愍之。訾算四得官，亡令廉士久失职，贪夫长利。”（如今家财十万钱以上者才能做官，廉士的财产必然不会达到这个标准。有市籍的做不了官，无钱的也做不了官，我为此甚感不安。因此现在改为资产达到四万的人就可以为官，这样可以避免廉士许久谋不到官职，也可以抑制贪夫们长期获利。）
即便是汉景帝已经下调了选官的条件，但是对于“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的扬雄而言，想要突破这层壁垒，获得阶级跃迁，依然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扬雄平日里非常喜欢辞赋，在家赋闲时，他常常即兴创作一篇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他既擅长以屈原为代表的骚体赋，也兼备新体赋的写作技巧。
扬雄创作的名篇有悼念屈原的《反离骚》，有模仿屈原的《离骚》、《惜诵》和《怀沙》写就的《广骚》、《畔牢愁》等多部作品，只是可惜后来流传于世的仅有《反离骚》。
汉成帝元延年间（前12年—前9年），扬雄决定离开蜀地到京城去寻求自己的机遇，此时的他已经有四十多岁了。
入京后的扬雄很快便受到了大司马车骑将军王根的赏识，成为了王将军的属吏。
汉成帝喜欢文辞，扬雄的同乡、时任宿直郎的杨庄找了个由头，在成帝的面前朗诵了扬雄早年的一篇文章《绵竹颂》。
汉成帝听后不由得大声赞美：“此似相如之文！”汉成帝口称的“相如”正是扬雄的前辈同乡司马相如。
杨庄回复道：“非也，此臣邑人扬子云。”
第二年的正月，汉成帝刘骜行幸甘泉，祭祀天神以求继嗣。皇室这种大规模的活动，一般需要文臣们歌功颂德，于是汉成帝下旨征召扬雄到承明殿候命。
扬雄自然明白皇帝的用意，于是元月，在皇帝行幸甘泉时，他上奏《甘泉赋》。三月，汉成帝行幸河东，祭祀大地时，他送上《河东赋》。到了年底，皇帝行幸长杨宫，在那里围栏圈兽，和外宾胡客一起校猎，他又献上《羽猎赋》。
通过他的种种努力，汉成帝终于任命他为黄门侍郎，正在欢欣鼓舞的扬雄没有预想到，其实从此刻开始，他便走上了一条通往悲剧的坎坷之路。
#03.
扬雄呈上的这几篇辞赋虽然辞藻铺张华丽，但是我们细读起来，可以透过字里行间看到扬雄内心所表达的讽谏之意。
黄门侍郎只是一个秩比四百石的低级官吏，扬雄初入职场，没有过硬的后台，人微言轻，只能采取委婉的方式对上司加以暗示。
入职之后，扬雄创作了一篇小赋《酒箴》，用以劝诫汉成帝远小人而亲贤臣。但这种劝谏的机会在之后，随着引荐人王根的谢世而阻断了。
失去上升空间的扬雄有了退隐之意，他看到京师石室书馆里的藏书极为丰富，于是向皇帝上奏，请求免去自己三年的俸禄，暂停自己的公职，允许自己到石室中随心所欲地读书。
汉成帝不仅没有剥夺他的俸禄，还另外奖励给他笔墨钱六万，让他放心地在石室中求学。从这时候起，扬雄就被摒弃在*治之外了。
公元前7年，汉成帝驾崩，汉哀帝刘欣即位，老一辈的外戚王氏集团受到新生代外戚丁、傅两个家族的联手打击。王商、王根兄弟俩人生前“所荐举为官者，皆罢”，就连王莽也被迫辞去了大司马的职务。
对*治彻底失去了兴趣的扬雄将自己的精力完全放在学术上，开始着手编纂《太玄》一书。有人站出来嘲笑他胆小懦弱，尸位素餐。他于是创作一篇文章《解嘲》来表明自己的处世态度。
扬雄说：古时的士人没有固定的君主，各诸侯国也没有固定的臣属，那些得到士人相助的人就变得富强，而没有拉拢士人的就越来越贫弱。因此士人都能充分地鼓动自己的舌头，挥舞手中的笔杆，对执*者的过失进行劝阻、批驳而不需要屈从。但是如今的士人都尽量收紧舌头不敢出声，规划清楚双脚的步伐才能迈开腿走路。即便是前代的士人处在今天，上书直言、陈述君王的功过是非，结果好一点的也不过得到一个待诏的头衔，差一点的可能话音刚落便遭到罢免。他们又怎么能够得到高官厚禄呢？
接着，扬雄评价道：现在有人用猫头鹰来嘲笑凤凰，拿壁虎来挖苦龟龙，这不是大脑有病么！您凭空笑话我，不过是因为《太玄》还没有完成，我也嗤笑您已经病入膏肓，却没有良医俞跗和扁鹊来为您医治，可悲呀！（今子乃以鸱枭而笑凤皇，执蝘蜓而嘲龟龙，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与扁鹊也，悲夫！）
#04.
公元前1年汉哀帝去世，汉平帝刘衎继位，王氏家族重新执掌朝纲。元始二年（公元2年），民间先是大旱，然后又遭遇了蝗害。到处都有流民，瘟疫在全国蔓延开来，有的地方已经发生了“舍空邸第”的状况。
扬雄的两名幼子也相继死于这次疫病。他的次子扬信年仅九岁，是个远近闻名的神童，“杨信字子乌，雄第二子，幼而聪慧。雄算《玄经》，不会，子乌令作九数而得之。雄又拟《易》‘羝羊触藩’，弥日不就。子乌曰：‘大人何不曰‘荷戟入榛’？”（见《太平御览·人事部》）
不仅会算数，还会对句，有一个这样聪慧的儿子是扬雄晚年生活最大的慰藉。可是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已经五十多岁的扬雄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他本来没有多少积蓄，却执意要送两个儿子回蜀地厚葬。这次归葬直接将扬雄逼入了贫困线以下。
公元9年，扬雄昔日的同僚王莽称帝，建立了新朝，此时的扬雄已经步入了花甲之年。王莽上位后进行了大规模的复古运动，此举获得了许多儒生的支持。扬雄也心动了，试问，有几个文人不想实现“三代之治”的理想王国呢？
扬雄停滞了二十多年的官职在王莽的安排下获得了升迁，由秩比四百石的黄门侍郎转徒为秩比二千石的中散大夫。为了回报皇帝的赏识，他提笔创作了一篇为许多后世之人所诟病的文章——《剧秦美新》。这篇文章成为他人生当中最大的污点。
王莽的国师刘歆（大经学家刘向的儿子）和扬雄私交甚笃，于是刘歆便让儿子刘棻（fēn）拜扬雄为师，向他学习写作和古文字。
王莽是假借着符命当上的皇帝，即位后，他下令杜绝已经烂大街的将自己神化的那些神迹。但是时任侍中的刘棻伙同另外几人在*令下发之后又向朝廷献上了符命。这个行为激怒了王莽，他下了诛杀令，因为顾及到刘歆的身份，刘棻只是被流放到边远地区。
结果五威司命追索同案人员，扬雄因为曾经教授过刘棻古文字而受到牵连。扬雄当时正在天禄阁中校对图书，当治狱使者前来此处收捕时，他因为害怕，从楼上的窗户跳了下去，这一跳差点要了他的命。
王莽听到消息后，认为扬雄向来不会参与这类事情，断定此次献符和他没有任何关联，于是下诏不要再追究扬雄的过错。
只是扬雄经历过这个事件后，遭遇了社会性死亡。京师中到处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惟寂寞，自投阁；爱清静，作符命。”从此，他和酒成了最知心的朋友。
扬雄落魄之后，昔日的好友大多都和他形同陌路，只有一个忘年之交桓谭和他的弟子钜鹿人侯芭常常陪伴着这个鳏寡的老人。
国师刘歆也曾看望过他，还向他索要著作《方言》，以便让其为圣朝服务。扬雄早已看清王莽的真实面目，于是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对方：“今君又终之，则缢死以从命也”。恕我难以从命，假如你再强迫我，我只能一死了之。
恨得刘歆开口羞辱他：“你这是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找罪受！你的著作《太玄》就是个垃圾，我恐怕后世之人只会用它来覆盖酱瓿。”扬雄则以微笑回报对方。
天凤五年（公元18年），扬雄走完自己孤单寂寞的一生，享年七十一岁。
#05.
东汉史学家班固在《汉书》中评价道：“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终不显。”的确，《太玄》一书的文字过于玄奥晦涩了，世人很难产生共鸣。直到几百年之后的三国时期，才出现了一群拥趸。
扬雄的一生是穷困潦倒的，他本来可以像刘歆等人那样，靠着趋炎附势获得当权者的重用。但是但是他对*治失望，选择了疏离于*治之外，转而专心于学术研究，这种选择正是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文人所应该具有的气节和风骨。
自东汉到唐朝，扬雄一直受到文人们的推崇。韩愈将扬雄和孟子、荀子、董仲舒并称为儒学大师。到了宋朝之后，扬雄的《太玄》再次引起学者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