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欧阳修视诗歌为音乐之苗裔,拿对音乐的认识去规定诗歌。他上承《礼记·乐记》之说,认为音乐本乎阴阳二气,但抽掉了后者的物质性,由此将乐与诗的主要作用,归结为以情感人。在他看来,阴阳二气具失调之可能,与此相应,乐与诗所含情感更趋多样化;二气周流于天地间,与此相应,乐与诗所含情感更趋普遍化。情感的多样化,因阑入若干非雅正的成分,使乐与诗不若以往那样崇高;普遍化却又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乐与诗的地位。由是观之,北宋在若干文化领域,开始出现一种立足原本正统,而接引异质因子入内的新倾向。欧阳修正其先驱之一。
关键词:欧阳修乐学诗学情感正统异质
宋仁宗明道元年(),欧阳修在《书梅圣俞稿后》中提出一个命题:“盖诗者,乐之苗裔与!”[1]这是相当系统的一篇文字,将音乐与诗歌同质化,由对音乐的认识出发去规定诗歌。一直以来,学界对这一命题的渊源、内涵与文化史意义,似乎尚少通盘考量[2]。今拈出试为之说。
一、音乐与诗:本乎阴阳
《书梅圣俞稿后》说:“凡乐,达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及其衰,“其天地人之和气相接者,既不得泄于金石,疑其遂独钟于人。故其人之得者,虽不可和于乐,尚能歌之为诗”。乐与诗的同质性,来自于同承“天地之和”。此论接续天圣七年()欧阳修答《国学试策三道》其二的思路而来。当时其对策指出:“生禀阴阳之和,故形喜怒哀乐之变”,这是音乐作用于人的前提条件之一[3]。两相比勘,可知所谓“天地之和”,即指阴阳之和。
音乐本乎阴阳二气,是秦汉以前较常见的思想。各家意见有殊,约可别为三派:一是《左传》昭公元年引医和语:“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徵为五声,淫为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据杜预注,五声指宫、商、角、徵、羽。同书昭公二十五年引子产语略同[4]。《左传》称音乐出于六气,阴与阳仅为六气之一部分,并未笼盖全局,与欧阳修所言不合。二是《礼记·郊特牲》说:“饮,养阳气也,故有乐;食,养阴气也,故无声。凡声,阳也”;又说:“乐由阳来者也,礼由阴作者也,阴阳合而万物得”[5]。这里音乐单归于阳气,而无关乎阴气,也与欧阳修所言不合。三是《吕氏春秋·仲夏季·大乐》说:“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礼记·乐记》说:“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而制乐,郑玄注:“生气,阴阳气也”[6]。两书皆认为音乐出于阴阳之和,与欧阳修所言相契[7];而欧氏那篇对策又引述过《乐记》其他内容[8],可以确信,其理论直接来源便是《乐记》。诗歌本乎阴阳二气之说则极罕见,当系由音乐见解连类而及。
秦汉以降,乐本阴阳之说,已少有人提到[9]。欧阳修重新拾起,并非纯然复古,而是有所变化。无论《吕氏春秋·大乐》还是《礼记·乐记》的阴阳二气,均为物质性的;他则摆落其物质性。《大乐》篇说:“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高诱注:“章犹形也。”阴阳互动而构成形体,显然具有物质性。《乐记》说:“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郑注:“百化,百物化生也。”[10]阴阳二气生成百物,更非具有物质性莫办。反观欧阳修,《易童子问》卷三驳诘《系辞》,中有一条:“又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云者,质于夫子平生之语,可以知之矣。”[11]原文见《系辞上》,“精气为物”一句,孔颖达疏:“谓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12],同样认为阴阳二气具物质性,万物由此化生,而欧氏不以为然。《杂说》三首其二乃详论之[13]:
星陨于地,腥矿顽丑,化为恶石。其昭然在上而万物仰之者,精气之聚尔;及其毙也,瓦砾之不若也。人之死,骨肉臭腐,蝼蚁之食尔。其贵乎万物者,亦精气也。其精气不夺于物,则蕴而为思虑,发而为事业,著而为文章,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非如星之精气随其毙而灭也。可不贵哉?
精气(阴阳二气)离开星辰,星辰依然葆有其物质形体(“恶石”);离开人,人也依然葆有其物质形体(“骨肉”)。而精气的表现,在于思虑、事业、文章等非物质领域。足见欧阳修所说阴阳二气,绝非物质性的。他有时慨叹“万物生于天地之间,其理不可以一概”[14],至少部分原因在此。譬如《答圣俞白鹦鹉杂言》提到世传兔子望月而生,故自以为其毛色之白,得之于“一阴凝结之纯精”;孰料又见一只鹦鹉,长在南国炎蒸之地而毛色愈白,“乃知物生天地中,万殊难以一理通”[15]。连颜色这样简单的物质属性,也无法取决于阴阳。后者与物质性脱钩之彻底,由是可窥一斑。
人的经验无非两类:或为感官知觉,或为精神活动。一旦阴阳二气脱离了物质性,则“与人之气相接”时,自然相对远于感官这样的物质存在,而近于精神活动。《国学试策三道》其二开篇说:“人肖天地之貌,故有血气仁智之灵;生禀阴阳之和,故形喜怒哀乐之变。物所以感乎目,情所以动于心,合之为大中,发之为至和。”这里“物感乎目”属于感官知觉,对应“天地之貌”;“情动于心”属于精神活动,对应“阴阳之和”,泾渭分明。《书梅圣俞稿后》开篇说:“凡乐,达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故其疾徐奋动可以感于心,欢欣恻怆可以察于声。”这里单言阴阳之和,故称作者欢欣恻怆之心,发为疾徐奋动之声,而为闻者所察觉,所论基本不出情感的范围。阴阳的去物质性,落实为音乐的精神效果,确切说,是情感效果。且从后一篇来看,不止于个人情感,还包括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共振。事实上,这正是乐与诗在作用上的一个核心共通点,故同一文又说,梅尧臣诗“其感人之至,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耶!”
问题是,音乐可以抒发情感,并具感染力,能使人与人产生共振,一般而言系老生常谈,理自易明,不必依托阴阳二气。若仅限于此,岂非叠床架屋?所以尚须进一步观察,植基于非物质性的阴阳二气,会给情感带来什么特殊面貌?
二、情之感人:多样性与普遍性
此处有两点值得注意。
第一,阴阳二气所生发的情感未必雅正,对不尽雅正的情感,也应给予一席之地。《易或问三首》其三说:“阴阳,天地之正气也。二气升降,有进退而无老少。”[16]首先,尽管阴阳均是正气,阴气却有入于邪僻的可能。《明用》说:“阳极则变而之他”,“阴柔之动,或失于邪”,因而“圣人于阳,尽变通之道;于阴,则有所戒焉”[17]。提防阴气失正而趋邪,是欧阳修再三致意的[18]。其次,更重要的是,二气升降进退,本身即无法全然避免失调。《原弊》说:“夫阴阳在天地间,腾降而相推,不能无愆伏,如人身之有血气,不能无疾病也。……善为*者不能使岁无凶荒,备之而已。”[19]阴阳失调既属必然,虽非理想状态,也无足深怪。与之相应的情感,同样当作如是观。
欧阳修以音乐上承阴阳之和,特标一“和”字。然而这仅是理想状态,并非凡音乐皆如此。《国学试策三道》其二问道:“谓致乐可以导志,将此音不足移人?”换句话说,即音乐能否影响人的情感。欧氏的答案是:有些可以,有些不足。为此他区分了两种音乐:一种是“六乐”,即黄帝、尧、舜、禹、汤、周武王六代古乐。人“生禀阴阳之和,故形喜怒哀乐之变”,可是“七情不能自节,待乐而节之;至性不能自和,待乐而和之”,于是圣人出而作乐,以“顺导其性”。六代古乐得阴阳之和,可以影响情感,使之和平节制。另一种是俞伯牙、钟子期以下的音乐,“斯琐琐之滥音,曾非圣人之至乐。语其悲,适足以蹙匹夫之意;谓其和,而不能畅天下之乐”。这种音乐未得阴阳之和,情感也谈不到节制和平。其悲只能感染匹夫,不能感染君子;其乐也不能遍被天下之人,显与闻者情感不存在必然联系。这两种音乐交替的时间点,则在春秋时期。大约因系应试之作,观点崇尚雅正,所以此文对后一种音乐,鄙为“乌足道哉”。不过,就阴阳二气失调的必然性来看,情感不得其和,实为必然,无须责备。《书梅圣俞稿后》谓“三代、春秋之际”,音乐得阴阳之和;其后失之,“虽不能和于乐,尚能歌之为诗”。转折点仍放在春秋时期,而两种音乐的交替,由此变成了音乐与诗歌的交替。春秋以来仅言诗歌,不言音乐。欧阳修就失去和气的音乐作何评价,遂无从直接得知。但他论诗歌,对于得和气而不纯者,未尝无肯定。由于乐与诗的同质性,推想他对于未得和气的音乐,当也不无肯定。他说:“汉之苏、李,魏之曹、刘得其正始;宋、齐以下,得其浮淫流佚。唐之时,子昂、李、杜、沈、宋、王维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声,或得其舒和高畅之节,而孟郊、贾岛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气。由是而下,得者时有而不纯焉。”这一节专谈诗歌,而学者据此称:“这是以表现天、地、人之和气的纯与不纯作为评判诗乐优劣的标准,要求诗乐表现纯正的和气”[20],即并举音乐与诗,由诗歌思想逆溯其音乐思想。欧氏虽推崇和气纯正,而于未尽纯正之作,仍不否认其为“得者”。可认真说来,“和”自身便含有无过不及之意。在“得天地之和”的作品里,允许有不纯者出现,实质上已经冲破了“和”的边界。
就音乐而言,此文有一细节。欧氏赞赏梅尧臣诗,称其吟咏之意,深微处难以言诠,自己唯有心领神会,“如伯牙鼓琴,子期听之,不相语而意相知也”。三年前对策中视为无与于阴阳之和、“琐琐滥音”的伯牙琴曲,在这里却获得某种认同,用以形容自己与友人的诗歌交流,或许便透露出他对失去和气的音乐,不尽否定的态度。就诗歌而言,上引一段所举,至少包含两处“不纯者”。譬如贾岛,欧阳修《读蟠桃诗寄子美》谓韩愈、孟郊诗希世而特出,“寂寥二百年,至宝埋无光。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21]。他称贾岛不足以传孟郊衣钵,盖因两人诗作相较,前者穷愁更甚[22],不符“和”的标准。又如南朝“浮淫流佚”之声,其不尽“纯”、“和”,自不待言。耐人寻味的是,欧阳修对之也非一味批判,反而以为这些作品于和气尚有所得。在撰写此文前后,他与梅尧臣各有《拟玉台体七首》[23],足可旁证二人对南朝诗的态度。
要之,情感主雅正而未尽废偏宕,是欧阳修论乐、论诗的一个立场。
第二,阴阳二气交互感应,为不同类之人的情感筑就了互通基础,极大提升了情感的普遍性与抽象性。《易童子问》卷一论“咸”卦:“男女睽而其志通,谓各睽其类也。凡柔与柔为类,刚与刚为类,谓感必同类,则以柔应柔,以刚应刚,可以为‘咸’乎?故必二气交感,然后为‘咸’也。”[24]据《送王陶序》:“盖刚为阳,为德,为君子;柔为阴,为险,为小人”[25],知刚柔二气即阴阳二气。将人分类,有无数划分标准。欧阳修分成男女两类,由阴阳交感推出男女情志相通,以此证明不同类之人情感的共通性。这个说法一反旧注,别出心裁。《周易》“咸”卦王弼注:“凡感之为道,不能感非类者也,故引取女以明同类之义也。同类而不相感应,以其各亢所处也,故女虽应男之物,必下之而后取女,乃吉也。”[26]王氏根本认男女为同类,指明唯同类之间乃可相感。欧氏与他针锋相对,自有其意义。把人分为男女,讨论其类别是一是二,似乎无关紧要;而若换种分法,譬如分为中国之人与蛮夷之人,归为一类便相当困难了。若同类方能相感,则蛮夷之人自当摒于效果范围之外。欧阳修倡言异类相感,目的即在解决这问题,纳入蛮夷,将情志互通的范围推及天下,无远弗届。《易童子问》这一则,末了导出结论:“天下之广,蛮夷戎狄、四海九州之类,不胜其异也,而能一以感之,此王者所以为大,圣人所以为能。”可谓图穷匕见。情感的普遍性,至此无以复加。再前推一步,情感要普遍化,便不能受缚于固定内容。不同类之人所处环境往往不同,若情感须内容一致,始得相通,难免多有窒碍。情感愈普遍,则愈脱离固定内容而趋于抽象。这点更贴近音乐的特质,它原是一切艺术门类中,与具体内容最不相干的。
在音乐方面,欧阳修较少强调感通及于蛮夷这点,但相信情感的抽象化与互通,则无二致。兹举他和梅尧臣所作《醉翁吟》对同一琴曲的解读为例。沈遵往游欧阳修建造醉翁亭的滁州琅琊山,归而制此曲。欧氏《跋醉翁吟》回忆:“余以至和二年()奉使契丹。明年,改元嘉祐,与圣俞作此诗。”[27]欧阳修与梅尧臣约定同作,二人辞旨分殊而又紧相扣合。为便观览,全录两作如次[28]:
始翁之来,兽见而深伏,鸟见而高飞。翁醒而往兮,醉而归。朝醒暮醉兮,无有四时。鸟鸣乐其林,兽出游其蹊。咿嘤啁哳于翁前兮,醉不知。有心不能以无情兮,有合必有离。水潺潺兮,翁忽去而不顾;山岑岑兮,翁复来而几时?风嫋嫋兮山木落,春年年兮山草菲。嗟我无德于其人兮,有情于山禽与野麋。贤哉沈子兮,能写我心而慰彼相思。(欧阳修)
翁来,翁来,翁乘马。何以言醉,在泉林之下。日暮烟愁谷暝,蹄耸足音响原野。月从东方出照人,揽晖曾不盈把。酒将醒未醒,又挹玉斝向身泻,翁乎醉也。山花炯兮,山木挺兮,翁酩酊兮。禽鸣右兮,兽鸣左兮,翁?鹅兮。虫蜩嚎兮,石泉嘈兮,翁酕醄兮。翁朝来以暮往,田叟野父徒倚望兮。翁不我搔,翁自陶陶。翁舍我归,我心依依。博士慰我,写我意之微兮。(梅尧臣)
前一篇从起首到“翁复来而几时”,取滁州父老语气;以下转为欧阳修语气,“嗟我无德于其人”,是曾为滁州太守的他之自谦。诗谓琴曲“能写我心而慰彼相思”,是能抒发欧氏之意。后一篇从起首到“田叟野父徒倚望兮”,取旁观者语气,以下转为滁州“田叟野父”语气,“翁舍我归,我心依依”,是滁州父老对欧氏之不舍。诗谓琴曲“慰我”,正承欧诗“慰彼相思”而来;又谓琴曲“写我意之微兮”,是能抒发田叟野父之意。同一曲,或说表欧阳修之情,或说表滁州父老之情,并行不悖,证明在欧、梅心目中,音乐并无固定情感内容,随闻者感受而变动不居。正因如此,官员与野老两类不同人的情感,反而在琴曲里融通无碍。
在诗歌方面,欧阳修称誉梅尧臣“名重天下,一篇一咏,传落夷狄,而异域之人贵重之如此耳”[29],见出诗感通蛮夷之功。此外,他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