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以儒家为中心
要讨论先秦诸子百家,儒家是绕不开的话题,所以不妨以儒家为中心展开讨论。儒家能成为讨论的中心,不外以下四个原因:一、孔子整理的六经是诸子百家思想的源头;二、以孔子为代表的教育家创办的私学为民间储备了大量人才;三、孔子为诸子自谋出路提供了示范;四、百家争鸣的诸多论争多是在儒家和其他学派之间展开。
据《礼记·王制》记载:“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所以,诗书礼乐是周代教育士子的主要科目,再加上孔子添加《易经》和《春秋经》,就构成了“六经”体系。
《庄子》曾多次谈及孔子与六经,《天运篇》说,孔子治六经;《天下篇》说,大道记载在六经的道理,“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又说“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这是在肯定了孔子和儒家在整理六经的功劳之上,又进一步指出六经是诸子百家思想的源头。
其次,孔子创办私学,并且公开易学和史学,将绝学引向民间;其他教育家纷纷效仿,为民间储备了大量人才;特别是墨子讲学,使得大量手工业者和下层士人也变成了百家争鸣的主角。
另外,在孔子以前,士人都比较内向,比如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文,提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文中提及的六个人才,全都是“被发现”的,没有一个是自己跑到天子或诸侯面前推荐自己的。
但从孔子开始,士人就主动包装自己、推销自己。据《论语》记载,子贡问孔子:“这里有一件美玉,是好好收藏呢,还是待价而沽呢?”孔子直言不讳地说:“我就等一个好价钱呢。”
孔子的态度为其他士人提供了一个榜样,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扭扭捏捏,而是大胆地走向前台,走到诸侯面前,推销自己。而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毛遂自荐”。
最后,百家争鸣的诸多论争,有很多是在儒家和其他学派之间产生的。比如儒家与道家的论争,儒家与墨家的论争,儒家与法家的论争。其中有些论争是儒家被动接招,比如墨家成立之初墨家对儒家的批判;也有些是儒家主动出招,比如孟子对杨朱、墨子的反驳。可以这么说,儒家是百家争鸣的主战场,加入了儒家的争鸣是浓墨重彩的,剥离了儒家的争鸣是黯淡无光的。
基于以上原因,足以说明儒家是争鸣的中心。所以接下来,要谈一谈围绕儒家而产生的诸多争鸣。
62.儒道之争
道家和儒家,在创立之初,关系是相对融洽的:孔子曾经向老子问道,老子的弟子文子又向孔子的弟子子夏问学。儒道两家原本是互相学习的,但随着学派的发展,门户之见随之而起,论争也愈演愈烈。
孔子向老子问道,本来是历史事件,无须否认,也无可否认。韩愈说“圣人无常师”,其中体现的是孔子虚心好学的精神,但后世一些儒家学者,只认孔子为至圣,哪里愿意接受孔子还有一个高明的老师,而这个老师还是道家学派的创始人呢?所以百般否认。然而,《礼记》等儒家典籍也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子向老子问礼的史实,孔子还不无自豪地宣称:“吾闻诸老聃……”
有人认为,老子固然先于孔子,但《老子(道德经)》却晚于《论语》《孟子》,理由是《老子》一书批评仁义,而仁义是孔孟提倡的。其实,仁、义这两个字,古已有之,孔孟也只是借以阐发,他们是使用者,并非发明人。
比如说,《老子》里有一段话“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被认为是反对儒家的。其实,圣、智、仁、义固然是儒家标榜的概念,但巧、利难道也是儒家推崇的吗?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孟子说“何必言利”,可以说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巧、利。所以这个例子,并不是道家反对儒家的例子,恰恰是道家和儒家常常相通的例子。
儒家最早站出来批评道家的是孟子,而他批评的道家人物是杨朱。据《孟子·滕文公下》记载:“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由此可知,在孟子时代,杨朱、墨子的言论非常流行。为了维护儒家的地位,孟子对杨朱、墨子提出了激烈的批评,他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孟子为什么如此痛恨杨朱呢?据《孟子·尽心上》记载:“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也就是说,在孟子看来,杨朱是一个一毛不拔的自私鬼。但是,《列子·杨朱》出示了这段话的完整版本:“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也就是说,杨朱不同意牺牲个体利益来成就群体利益,也不同意牺牲群体利益来成就个体利益。心平气和地审视杨朱完整的表述,其实没什么问题。
总体而言,道家和儒家虽然在旨趣上有许多差异,但在学术思想上还是融合大于分歧。比如庄子师承儒家,但归宗道家;文子师承老子,又问学子夏……而他们的著作中,有很多观点,也出入儒道之间,可以说是最好的证明。
63.儒墨之争
墨家是儒家最早的反对派,但墨子本人师承儒家。根据《淮南子·要略》的说法,墨子本为儒门弟子,但他最终舍掉了儒学,创立了墨家学派,成为儒家的反对派。
墨子和墨家的很多观点,听起来都是故意和孔子和儒家唱反调。比如,墨子专门写了一篇《非儒》,通篇批评儒家,其中讲到:孔子在陈绝粮的时候,有食物就直接吃,也管食物从哪里来;后来回到鲁国受到礼遇,席位不端正就不入座,肉没切方正就不吃,就连子路都看不下去。墨子说,这就是孔子虚伪的地方。
再比如,孔子非常在意自己大夫的身份,墨子则以平民自居,和手工业者和下层士人打成一片。
又比如,孔子认为“未知生,焉知死”,墨子则主张“明鬼”。
儒家主张泛爱,认为爱有差等;墨家主张兼爱,主张无差别的爱。
儒家主张亲亲,优先任用亲属;墨家主张尚贤,优先任用贤能之士。
儒家尊崇天命,墨家主张非命。
儒家尊崇礼乐,墨家主张非乐。
此外,在《墨子》一书中,还记录了很多墨子与儒家学者论辩的实例。比如《墨子·耕柱》里有这样一个故事:
子夏门人问墨子:“君子会争斗吗?”墨子说:“君子不会争斗。”子夏门人又说:“猪狗尚且争斗,怎么君子反而不争斗呢?”墨子说:“可怜啊,你们语言上对标商太祖和周文王,行动上却和猪狗比较,可怜啊!”
墨子非常善辩,经常将论敌驳得体无完肤。他的传人也学习了他善辩的本领,并且将论辩的原则和方法整理成文,收录在《墨子》一书中。墨家的辩论学,也称为“墨辩”,是中国逻辑学史上很重要的一环。
墨子之后,儒家出了一位孟子,开始激烈地批评墨子。孟子认为,大禹曾经治理洪水,周公曾经驱逐猛兽,孔子述作《春秋》从而让乱臣贼子恐惧,这些都是古圣先贤的功绩,而他继成了三位圣人的事业,所以要批评杨朱和墨子。
孟子以斗士的姿态,将杨朱、墨子视为“洪水猛兽”,批评他们是“无君无父”的“禽兽”。儒家认为爱有差等、亲疏有别,爱父亲必然胜过爱路人;墨子为了反对儒家,主张无差别的爱。孟子就说,爱无差别,就是否认父亲胜过路人,所以墨子是父无的禽兽。
墨子批评孔子,孟子批评墨子,虽然都非常激烈,但他们在分歧之外,其实也有很多共同的地方,这个问题将在后续的篇章中进一步论述。
64.儒法之争
根据历史记载,法家人物多出自儒家:战国初期法家的代表人物李悝、吴起都是子夏的学生,战国后期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李斯又都是荀子的学生。
儒家的斗士孟子将商鞅视为“聚敛之臣”,批判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
荀子对各家思想都有批判,他批驳过历史上的慎到、田骈、邓析等法家人物,也曾和弟子李斯辩论仁义和权谋问题,李斯认为秦国富强“非以仁义为之,以便从事而已”,荀子批评他舍本逐末。
荀子的另一个学生、先秦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韩非子则完全挣脱了儒家的束缚,他对儒家有诸多批判。韩非子写过一篇《五蠹》,将标榜仁义的儒家、搅动时局的纵横家、聚众比斗的墨家侠士、依附权贵的门客,以及工商业者,视为社会的五种蛀虫。五蠹之中,又特别批评儒家和墨家,认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秦国自商鞅变法开始,都以法家思想治国强军,最后一统天下。秦朝二世而亡,汉朝建立后虽然吸取了秦法过严的教训,但也没有放弃法家,而是在法律和制度上多有继承,这也就是所谓的“汉承秦制”。
汉初休养生息,所用的黄老思想,是道家与法家的结合体;汉武帝以后,改为儒家和法家的结合。据《资治通鉴》记载,汉宣帝曾教育太子,汉朝的制度就是儒家思想和法家思想杂糅着使用,也称为“王霸杂用”,相关原文如下: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所以,儒家和法家在更多时候,并非势同水火的敌人,而是形影不离的伙伴。
当然,在某个特殊时期,儒法斗争被泛化了。儒家被印上了守旧的、反动的记号,法家被赋予了创新的、先进的形象。一方面,孔子、孟子和儒家受到了深刻批判,北大哲学系的《论语批注》、冯友兰的《论孔丘》等书籍都站在反对派的立场批判孔孟之道;另一方面,法家受到了空前的优待——孔子传说中的论敌少正卯,历史上有作为的君王秦始皇、汉高祖、曹操,唯物主义哲学家王充、柳宗元等,全都被划入法家的行列,法家的队伍空前壮大,法家的思想空前正确,法家从幕后走向前台成为两千多年的显学。
儒家与法家,在不同时期,或合作、或斗争;儒法的斗争,或温和、或激烈,呈现的形式是多姿多彩的,而其论争的根本,就是论辩双方各自的阶级立场。
65.儒家内部之争
儒家不但与墨家、道家、法家有诸多论争,即便在儒家内部,也是论争不断。
孔子的早期弟子,曾经同甘共苦,彼此感情很深,纵有分歧也是相互谦让。比如孔子曾经问子贡,你和颜回比谁更优秀呢?子贡说:我比不上颜回。
但孔子的晚期弟子,却有很多互相攻讦的言论,在《论语·子张篇》就记录了好几条:
比如说,子夏的学生问子张如何交朋友。子张反问:子夏怎么说?子夏的学生说出了子夏的观点。子张却说他听到的不是这样,然后陈述了另一个观点。
再比如,子游认为,子夏只会教自己的学生“洒扫、应对、进退”这些基本的功课,却不教他们起码的学问。子夏则认为,君子治学,应该有一个先后次序,不能前后颠倒。
又比如,子游、曾子都说子张已经很出色了,但还做不到仁,也不能带领别人达到仁的境界。
此外,根据《孟子》《礼记》等书的记载,曾子还曾经反对过子夏、有子等人,俨然以孔子正传自居。
其实,孔子去世后,最有影响力的是子贡。但他为孔子服丧三年,期满后又独居三年,而他论战的对象主要是公孙朝、叔孙武叔等外人,从而疏忽了对师弟们的劝导。
子夏、子张、子游以有子长得像孔子为由,准备尊有子为师,还邀请曾子入伙,显然是为了消解子贡的影响;但曾子拒不参加,成为最后的赢家,他虽然也是晚期弟子,但相比子夏等人,前有父亲曾点倚靠,后有学生子思装点门面,所以更具资本。
当然,曾子也只能影响一部分同学。其他不服他的人纷纷自立门户,也就导致了儒家的分裂,这就是《韩非子·显学》中所说的:孔子死后,儒分为八。至于这八派的区别,韩非子未作细究。东晋陶渊明《圣贤群辅录》以“六经”对应六派,认为各派因为所传经典不同而有差异:
颜氏传《诗》为道,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道,为疏通致远之儒。漆雕氏传《礼》为道,为恭俭庄敬之儒。仲梁氏传《乐》为道,以和阴阳,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辞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道,为洁净精微之儒。
与陶渊明不同,战国后期的大儒荀子对儒家内部的乱象深恶痛绝,他在《非十二子》中,专门用一节文字批评子张、子夏、子游学派为“贱儒”,可谓立场鲜明。
“儒分为八”站在儒家的立场是分裂,站在思想史的立场上则是百花齐放,也为后世学者了解先秦儒家提供了更多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