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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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9/30 18:37:00

译注:方勇李波

出版:中华书局

正论

世俗之为说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乱今厚葬饰棺,故抇也。”是不及知治者,而不察于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盗也,必以有为,不以备不足,足则以重有馀也。而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当厚优犹不知足,而不得以有馀过度。故盗不窃,贼不刺,狗豕吐菽粟,而农贾皆能以货财让;风俗之美,男女自不取于涂而百姓羞拾遗。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虽珠玉满体,文绣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重之以曾青,犀象以为树,琅、龙兹、华觐以为实,人犹且莫之抇也。是何也?则求利之诡缓,而犯分之羞大也。夫乱今然后反是:上以无法使,下以无度行,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若是,则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废,财物诎而祸乱起。王公则病不足于上,庶人则冻餧羸瘠于下,于是焉桀、纣群居,而盗贼击夺以危上矣。安禽兽行,虎狼贪,故脯巨人而炙婴儿矣。若是,则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虽此倮而薶之,犹且必抇也,安得葬薶哉?彼乃将食其肉而龁其骨也。夫曰:“太古薄葬,故不抇也;乱今厚葬,故抇也。”是特奸人之误于乱说,以欺愚者而潮陷之以偷取利焉,夫是之谓大奸。传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谓也。

译文:社会上持某种学说的人说:“远古时实行薄葬棺木三寸厚,衣服、被子各三件,葬在田里而不妨碍耕田,所以不会被挖掘。混乱的当今实行厚葬,棺木华美,所以被盗挖。”这是不懂得治国的道理,而又不明察盗墓与不盗墓原因的人的说法。凡是人们盗墓,必定有其原因,不是为了补充自己的不足,就是为了自己有更多的剩馀。圣王养活百姓,使他们都富裕,知道满足,而不能有过多的剩馀。所以盗贼不盗窃,盗贼不掠夺,粮食多得连猪狗都不吃了,而农民商人都能把货物让给别人;风俗淳美,男女不会私自在路上相会而百姓耻于捡拾别人遗失的东西。所以孔子说:“天下太平,盗贼会先改变吧!”即使珍珠玉器带满了全身,绫罗绸缎塞满了内棺,丹砂来点缀,曾青来粉饰,用犀牛角和象牙作为树木,用琅、龙兹、华觐作为果实,人们仍没有去挖掘的。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人们谋取利益的要求减少了,而触犯名分的羞耻心增大了。混乱的当今与此相反:君主不按法度使用人民,臣民就不按法度行事,聪明的人不能谋划国事,有才能的人不能治理国家,贤德的人得不到任用。像这样就会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因此百事荒废,财物缺少而混乱就会兴起。王公大臣在上面就会忧虑财物不足,百姓在下面就会挨冻受饿,于是桀、纣一样的人聚集起来,而盗贼抢掠来危害君主的统治。行为如同禽兽,贪婪如同虎狼,所以将成人做成肉干而把婴儿烤着吃。像这样,那又为何怨恨盗窃人家的坟墓、撬开死人的口来求取利益呢?即使赤身裸体地埋葬,也一定会盗掘,哪能得到埋葬呢?他们还要吃死人的肉、啃死人的骨头呢!那些人说:“远古时实行薄葬,所以不被挖掘;混乱的当今实行厚葬,所以被盗掘。”这只是奸邪的人被谬论误导,来欺骗愚蠢的人耳陷害他们从中谋取私利,这就叫做最大的邪恶。古书上说:“危害别人而自己安全,损害别人而自己谋利。”说的就是这种人。

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者,是岂钜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窃其猪彘,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斗;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威必斗。然则斗与不斗邪,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今舌弊口,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则与无益于人也。则得大辱而退耳。说莫病是矣。”

译文:宋子说:“明白了受到侮辱并不是耻辱的道理,就可以使人不争斗了。人们都以受到侮辱当作耻辱,所以争斗;知道受到侮辱不是耻辱,就不会争斗了。”答复说:“既然这样,那么认为人的感情不厌恶受到侮辱吗?”宋子回答说:“厌恶但不认为是耻辱。”答复说:“像这样,就一定达不到你所追求的了。大凡人们的争斗,必定以憎恨对方为自己辩说,不是以感到耻辱为理由。现在那些滑稽演员、矮子、供人戏弄的人互相谩骂侮辱而不争斗,难道是懂得受到侮辱不是耻辱的道理吗?然而不争斗,是因为他们不憎恨对方。现在有人爬进了别人家的排水沟,偷了人家的猪,主人就会拿着剑戟追赶他,不怕死伤,这难道是把丢掉猪当作耻辱吗?然而不惧怕争斗,是因为憎恨盗贼罢了。即使把受到侮辱当作耻辱,不憎恨就不会争斗;即使懂得受到侮辱不是耻辱,憎恨就一定会争斗。这样,可见争斗与不争斗,不在于感到耻辱与不感到耻辱,乃在于憎恨与不憎恨。现在宋子不能解除人们对侮辱的憎恨,却极力劝说人们在受到侮辱时不要感到耻辱,难道不是大错特错吗?即使说破了嘴皮,也没有什么好处。不知道这种做法没有好处就不明智;知道这种做法没有好处,还用来欺骗别人就不仁慈。不仁慈、不明智,这是最大的耻辱。自以为对人有好处,实际上对人没有一点好处,最后遭到奇耻大辱而离开罢了。没有比这种情况更有害的了。”

子宋子曰:“见侮不辱。”应之曰: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而圣王之分,荣辱是也,是有两端矣:有义荣者,有势荣者;有义辱者,有势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爵列尊,贡禄厚,形势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之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荣。流淫污僈,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捽搏,捶笞膑脚,斩断枯磔,藉靡后缚,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辱。是荣辱之两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势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势荣,而不可以有义荣。有势辱无害为尧,有势荣无害为桀。义荣、势荣,唯君子然后兼有之;义辱、势辱,唯小人然后兼有之。是荣辱之分也。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以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为成俗,万世不能易也。今子宋子案不然,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塼涂塞江海也,以焦侥而戴太山也,蹎跌碎折不待顷矣。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将恐得伤其体也。

译文:宋子说:“受到侮辱并不是耻辱。”回答说:凡是议论,必定要确定一个最高的标准然后才可以。没有一个最高的标准,那么是非就不能区分而辩论就无法决断。所以有人说:“天下的最高标准,是非的界限,确定名分、职位和名物制度的依据,就是王者的制度。”因此凡是辩论问题或规定事物的名称,没有不以圣王为榜样的,而圣王的标准,就是光荣和耻辱。它们有两个方面:有道义上的光荣,有权势上的光荣;有道义的耻辱,有权势上的耻辱。思想美好,德行纯朴,智虑精明,这种光荣是从自身产生出来的,这就叫做道义上的光荣。爵位尊贵,俸禄丰厚,地位优越,在上是天下诸侯,在下是卿相士大夫,这种光荣是从外部得到的,这就叫做权势上的光荣。淫荡污秽,违反名分、扰乱伦理,骄横暴虐、贪图利益,这种耻辱是从自身产生出来的,这就叫做道义上的耻辱。受到谩骂侮辱、被揪着头发痛打,被杖刑鞭打、剔除膑骨,被斩头断尸、弃市车裂,被五花大绑,这种耻辱是从外部得到的,这就叫做权势上的耻辱。这是光荣、耻辱的两方面。所以君子可以有权势上的耻辱,而不可以有道义上的耻辱;小人可以有权势上的光荣,而不可以有道义上的光荣。有权势上的耻辱不妨害成为尧,有权势上的光荣不妨害成为桀。道义上的光荣、权势上的光荣,只有君子才能兼而有之;道义上的耻辱,权势上的耻辱,只有小人才能兼而有之。这是光荣和耻辱的分别。圣王把它作为法度,士大夫把它作为原则,官吏把它作为法规,百姓把它作为习俗,万世不能改变。如今宋子不是这样,独自委曲受辱,希望有朝一日改变荣辱的观念,他的学说

一定行不通。打个比方说,就像捏泥团填塞江海一样,让矮子焦侥来背泰山一样,顷刻就会跌倒在地粉身碎骨。几个和宋子要好的人,不如及时去制止他,否则将来恐怕会伤害自己的身体。”

子宋子曰:“人之情,寡欲,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是百工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说,成文曲,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译文:宋子说:“人的本性,是寡欲的,而人们都认为自己的本性是多欲的,这是错误的。”所以率领他的众多门徒,辩论他的学说,阐明他的比喻称谓,要使人们知道人的本性是寡欲的。回复说:“这样的话,那么也认为人的本性是眼睛不想看最美的颜色,耳朵不想听最美的声音,嘴巴不想吃最好的美味,鼻子不想闻最香的气味,身体不想得到最大的安逸。这五种最好的享受,也是人的本性不想追求的么?”宋子回答说:“人的本性,是想要这些的。”回复说:“像这样,那么你的学说必定行不通了。认为人的本性想得到这五种最好的享受而不想要很多,打个比方说就像认为人的本性想富贵而不想要钱财,喜欢美女而厌恶西施一样。古代的人不这样做。认为人的本性是多欲而不是寡欲,所以用丰厚的财富来奖赏而用减少俸禄来惩罚,这是历代帝王都相同的。所以上等的贤人享受天下的俸禄,此等的贤人享受一国的俸禄,下等的贤人享受封邑的俸禄,忠厚老实百姓能保住衣食。如今宋子认为古时人的本性是寡欲而不是多欲,那么先王是用人们不想要的东西来奖赏,而用人们想要的东西来惩罚吗?混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现在宋子一本正经地喜好自己的学说,聚集门徒,创立学派,著书立说,然而他的学说不免把天下最安定的社会看作最混乱的社会,难道不是大错特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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