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应该都听过一种说法,叫“汉承秦制”,指的是汉朝建立后,在政治、经济、军事、法律等很多方面都继承了秦朝所创立的制度,因此被称为汉承秦制。
但是秦汉毕竟是两个不同的王朝,而汉朝存在的时间又比较长,因此实际上,汉朝在继承秦朝制度的基础上,也做了修改、变化、创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制度和政治文化,所以“汉承秦制”还有后半句,叫“有所损益”。
而在这些变化创新里,汉朝所形成的不同于秦朝的政治文化模式,在很大程度上使得汉朝没有像秦朝一样短命、二世而亡,而是延续了多年,并且还为后世诸多王朝奠定了基本的政治文化模式。
汉朝的政治文化模式历经了三次变迁,从汉初开始奉行黄老之术,到汉武帝开始实行儒法并用、“霸王道杂之”的政策,再到汉光武帝开始的儒法合流。
接下来我们就详细聊下这三次变迁。上篇文章我们聊到过,在政治文化模式方面,秦朝独尊法家思想,实行法治,重用文法吏,一切以富国强兵为先,注重效率,使得秦国拥有了巨大的社会动员能力和资源组织能力,最终迅速崛起,一统天下。
统一后,秦朝把这套模式推向了关东六国地区,而关东六国虽然也经过了战国时期的变法,但是远没有秦国彻底,其政治文化模式深受周代礼治思想的影响,与秦朝很不一样,秦朝的这套模式根本无法整合这些地区。
另外,在秦朝的这种政治文化模式的指导下,国家所形成的官僚帝国体制、文吏政治具有不断扩张其自身权力、追求国家干预的天然倾向,这与君主专制制度与君主追求其个人的私欲私利的需求一拍即合,导致对社会压迫日益增强,民众不堪其扰,最终揭竿而起,秦朝崩溃,二世而亡。
秦朝如此强大的一个国家却二世而亡,这对汉初的统治阶层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因此,建国之初,他们都在苦苦思索秦朝灭亡的原因,希望以史为鉴,贾谊的《过秦论》就是其代表作。但无论得出的原因是什么,秦朝所开创的这套官僚帝国体制,汉朝是继承下来了,它也必须要继承下来。
原因很简单,你要是不用这套制度,你用啥呢?用周朝的制度,那肯定不行。自春秋战国以来,社会日益复杂,人口数量、土地制度、生产力等,已与周朝有了很大的不同,周朝的那套制度早已无法满足国家治理的需要,无法有效应对新出现的各种社会情况,要不然也不可能“礼崩乐坏”。
自己独创一个?那也不现实,当时汉朝刚刚建立,百废待兴,根本无时间也无能力另起炉灶,新造一个制度。而且实践也已经证明,秦朝的制度对于管理一个超大规模的统一国家是有效的。
但是秦朝这套体制的弊端又非常明显,怎么办呢?于是汉朝在继承这套体制的同时,废弃了秦朝独尊法家、重用文法吏的政治文化模式,而是改用道家的黄老之术,无为而治、与百姓休养生息、轻徭薄赋。政府充当守夜人的角色,别瞎折腾,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因此尽可能不做。
按照北大历史系教授阎步克老师在《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里的说法:“汉朝的这种做法相当于是给高速运转的官僚机器,降低了转速,尽量减少其所承担与发动的事务,从而缓和对社会的压力,使那个为此体制提供资源且已疲惫不堪的社会,获得一个休养生息的喘息的机会。”
这样汉朝才得以逐步恢复过来,才能有文景之治这样的盛世。
但是在汉武帝继位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汉武帝雄才大略,志向远大,他以祖辈数十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和强大的国力为资本,开始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动作频频,希望有一番大作为,把汉朝推向了全盛。
道家的无为思想无法满足汉武帝的需要,于是被汉武帝所抛弃,庞大的专制官僚机器又重新加快了运转,文吏集团再次兴起。政府的日常行政事务,比如打仗、刑法、赋税、官员考核等等,都需要有专门的人才来做,这部分人就被称文吏群体。
汉武帝时期文吏群体有两个代表人物桑弘羊、张汤,一个专门给国家搞钱,弄出了盐铁官营、均输平准,一个专门以法律治国,被称为酷吏。
汉初实行的黄老之术的政治文化模式,只是给官僚帝国体制降低了转速,这个体制本身并没有变化,因此文吏集团并没有消失,他们还是处理政府的日常行政事务,只是相对于秦朝时没有那么重要而已。但是只要外部有变化,他们就会再次兴起。汉武帝时期的扩张政策,恰恰就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因此,秦朝所开创的帝国体制,到了汉武帝时期进一步完善,汉朝政治文化模式似乎在回归到秦朝时的法家模式。到了汉武帝后期,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民生凋敝,几有亡秦之祸。但是汉朝并没有步秦朝的后尘,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汉武帝在国家的指导思想里引入了儒家。
为了维护大一统,给自己的政权带来合法性,汉武帝需要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要能给事实上实行的君主专制与官僚体制,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让国家获得不是基于强权,而是基于文化价值和文化象征的合法性。
而儒家就很合适,儒家具有浓厚的意识形态特征,主张实行仁政、有民本思想,儒生精通礼仪教化,因此可以满足汉武帝的需要,于是儒家思想开始进入汉朝的统治思想里,儒生也开始参政。
朝廷中开始逐渐形成了两大治国思想儒家与法家,两大政治集团儒生集团与文吏集团的对立。儒生集团主张用儒家思想治国,实行仁政、以民为本,注重礼乐教化,反对严刑峻法、抵制帝国的扩张政策,因此他们对汉武帝穷兵黩武、穷奢极欲一向持批评态度。
而文吏集团则主张用法家思想治国,实行法治,提倡严刑峻法,主张富国强兵,国家应该对社会进行控制和干预。后来在汉昭帝时期召开的盐铁会议上,通过这两个集团的辩论,可以明显看出这二者之间理念上的巨大差异。
对于汉朝统治者来说,儒家与法家和与之对应的儒生与文吏,都有用,可以满足自己不同的需求,因此从汉武帝开始,汉朝的政治文化模式便成为了儒法并用,汉宣帝曾亲口说过“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就反映出了这种政治文化模式。
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外儒内法、儒表法里,在意识形态上,提倡儒家的理想,而在现实政治上实行法家的制度。在政治上以儒家掌“教化”,而以法家掌“吏治”。当然这也不是汉朝原创的,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荀子,就已经提出了“礼法兼综”的思想。
治国不能只用法家思想,原因就不用多说了,秦朝的实践已经证明了这点,想更详细了解的可以看我上篇文章。
那为啥不能只用儒家呢?一是因为儒家思想更像是一种意识形态,更多的是一种哲学文化思想,它对于官僚政治的构成原则、组织方式和运作规程涉及的非常少,因此了解儒家思想对于直接处理现实政务是没有太大帮助的。
而法家就不同了,法家本质上是一种专制官僚政治行政理论,它对于如何管理国家、处理政务有非常具体的、细节上的描述,一看你就知道咋办,可操作性很强。
二是,儒生本身不像文吏一样善于处理实际政务,儒生没啥实践经验。先秦的儒生主要以学士身份在民间从事文化活动,并没有直接参与行政事务。到了汉武帝时期,儒生虽然开始参政了,但是主要是传授经术和制礼作乐,实际处理政务的还是文吏。
可能你想问了,如果只用儒家会怎么样呢?历史上有没有只用儒家的政治实践呢?还真有,中国历史上曾经出现了几乎完全按照儒家思想治国的王朝,与秦朝完全任用法家思想治国,正好形成了绝好的对照,这就是王莽的新朝。
儒生在汉武帝时期参政后,尤其是在汉元帝继位后,势力越来越大。在西汉后期,朝廷挥霍无度、土地兼并严重、流民增多,社会危机日益严重。儒生觉得这是因为汉朝没有完全任用儒家的原因,如果要是完全任用儒家思想改革,社会危机一定可以化解,并且还能实现天下大同的社会理想。
于是儒生开始造势,追求独自掌权,要求改制,彻底实现王道和礼治,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最后王莽上台了,取汉朝而代之,完全按照儒家的方案进行改革,结果天下大乱。
儒家思想,你把它作为文化理想、意识形态是可以的,但是要是把它作为实际处理政务的原则是行不通的,王莽的实践就证明了这一点。关于王莽改制,可说得很多,之后我会专门写一篇文章详细讲一下。
在王莽的新朝覆灭后,汉光武帝刘秀重建汉朝,重新确立了汉朝“儒法并用”的政治文化模式,宣布了“霸王道杂之”治国路线的回归。不过东汉的政治文化模式这时候却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儒家与法家,儒生与文吏由对立走向了融合,儒法合流,儒生“文吏化”,文吏“儒生化”,从而产生了新的政治角色——士大夫。
这是因为,儒生参政后,其中一些人在实际处理政务时,逐渐发现了儒家思想在实践中的不切实际,坐而论道容易,起而行事很难。因此,无论是尽职作为官员的本分也好,还是希望把政务处理好方便日后升官也好,儒生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致力于将儒术与官僚政治相结合。
尤其是王莽改制的失败更是给了儒生以强烈的震撼。东汉与西汉相比,儒家思想的一大变化就是,儒家针对治理国家、针对社会危机的论述更具现实意义和理性精神。
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儒家把政治理想与政治现实区分开了,在落实儒家的政治主张“仁政”的具体途径上,大同社会作为一个最高的理想境界,儒家此时把它看做是对于现实社会的对照与警醒,时刻提醒与督促社会不断进步。所以,理想有时候是用来追求的,不是用来实现的。
儒家也意识到了现实政治最多只能达到“小康”社会的地步。按照阎步克老师的观点来说“当儒者在实际上已把现世的立足点放在‘小康’之上以后,由法家所推动的、在长期发展历程中不断完善起来的官僚法纪,就不仅是‘法治’的基础,甚至也将是‘仁政’的现实基础了。”
促使儒生“文吏”化的另一个原因是,从汉光武帝开始,朝廷规定州郡长官对于将要加以察举的人,不能只看品德,应该先给他们一定的官职,让他们熟悉行政事务,或者是检验他们到底能不能处理具体的行政事务,合格的人才能举荐至中央当官。相当于是给个试用期。后来这个范围还扩大到了公府征辟。这就促进了儒生必须要精通法律文书、增强处理实际政务的能力。
而在另一方面,儒生的“文吏化”,使得文法律令不再是文吏的专长,他们面临着竞争与压力,为了自己的前途,这些文吏开始学习儒家思想,于是文吏开始儒生化了。
儒法合流,士大夫阶层就此诞生了,他们既精通儒家思想,又能处理实际的政务,还承担意识形态方面的事情。单纯的文吏,最终演变成了居于士大夫之下的胥吏阶层,承担具体技术性行政事务。
自此之后,除了元朝比较特殊外,中国历代王朝大体上的政治文化模式就是儒法合流、士大夫政治,维系这个政治文化模式的人就是士大夫阶层,虽然后世有所变革,但是基本没有逃脱这个大框架。
当然,这种新的政治文化模式,并不能完全解决中国古代官僚政治所面临的一切问题,官僚政治有自己固有的弊端,但是这是古人在所能想到的、所能利用的思想资源里,设计出的相对来说最好的政治文化模式。它相对地延长了各个王朝的生命,并且保证了帝国在一次次解体之后,又能一次次地以类似形态重新建立起来,并继续生存下去。
参考资料: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