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方勇李波
出版:中华书局
非相
二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问,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度尽,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获,以此度之。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详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
译文:狂妄无知的人说:“古代和现代的情况不一样,用来治乱的方法也不一样。”于是众人迷惑不解。那些一般人,愚昧而不能辩说,鄙陋而不能判断。他们亲眼看到的事物,尚且可以欺骗他们,何况是千年的传闻呢!那些狂妄的骗子,就是在门庭间发生的事,还可用来欺骗别人,何况千年前的事呢!圣人为什么不能被欺骗呢?回答是:圣人能用己意判断事物。所以说以今人推断古人,以今人之情推断古人之情,以现在的某一事物推断古代的同类事物,以流传下的言论推断古人的功业,以客观事物的规律推断万事万物的道理,古代和现代是相同的。只要是同类而不相违背,即使时间久了,道理也是一样的,所以面对邪说也不会被迷惑,观察杂乱的事物也不困惑,就是用这种道理去度量它。五帝之前没有人的事迹流传下来,并不是没有贤德的人,而是时间久远的缘故。五位帝王中没有谁的政事流传下来,并不是没有好的政绩,而是时间久远的缘故。夏禹和商汤有政事流传下来,但不如周朝的详细清楚,并不是没有善政,而是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流传的东西时间久了,说起来就简略,近代的事情讲起来才详细,简略了就只能举其大要,详细了就能列举细节。愚笨的人听到大略不知道详情,听到细节却不知大要。所以礼仪制度年代久远了就湮灭了,音乐的节奏时间长了就失传了。
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
译文:大凡言论不合乎先王的道义,不顺从礼义,就叫做奸邪之言,即使说得有条理,君子也不听。效法先王,遵循礼义,亲近学者,但是不喜欢言谈,不乐于言谈,那也一定不是诚实好善之士。所以君子对于正确的言论,心里喜欢它,行动上遵循它,又乐于讨论它。所以君子一定善辩。凡人没有不乐于讨论自己喜欢的东西,君子尤其是这样。所以以善言赠送别人,比金石珠玉还贵重;以善言勉励别人,比礼服上色彩斑斓的花纹还美丽;把善言讲给别人听,比钟鼓、琴瑟还悦耳动听。所以君子对于言论是不会厌倦的。鄙陋的人与此相反,只注重实际而不注意文采,因此终身免不了卑贱和庸俗。所以《易经》上说:“扎紧了口的袋子,既没有过错也没有赞誉。”说的就是这种迂腐的儒生。
凡说之难,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也病缪,近世则病佣。善者于是间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佣,与时迁徙,与世偃仰,缓急嬴绌,府然若渠匽櫽栝之于己也,曲得所谓焉,然而不折伤。故君子之度己则以绳,接人则用抴。度己以绳,故足以为天下法则矣。接人用抴,故能宽容,因求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贤而能容罢,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夫是之谓兼术。《诗》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此之谓也。
译文:大凡劝说的难处是,用最高深的道理劝说最卑陋的人,用最理想的治国之道改变最混乱的局面。这不能直接达到目的,因为列举远古的例子就会陷于荒谬,列举近世的例子就会陷于庸俗。善于劝说的人在二者之间,必定能做到列举远古的例子而不荒谬,列举近世的例子而不庸俗,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或缓或急,或盈馀或不足,应对自如,就像拦水坝控制水流,檃栝矫正曲木那样控制自己,委婉曲折地达到劝说的目的,而又不挫伤别人。所以君子正己要像工匠用绳墨取直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待人要像船工驾船迎客一样热情耐心。正己像绳墨一样严格要求自己,所以足以成为天下人效法的榜样。待人像用船接客一样耐心热情,所以能宽容大度,依靠众人成就天下大业。所以君子贤能又能容纳无能的人,聪明又能容纳愚蠢的人,博学又能容纳浅陋的人,纯粹又能容纳驳杂的人,这就叫做兼容并包之法。《诗经》中说:“徐国已经来归顺,这是天子的功劳。”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分别以喻之,譬称以明之,欣驩芬芗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受。虽不说人,人莫不贵,夫是之谓为能贵其所贵。传曰:“唯君子为能贵其所贵。”此之谓也。
译文:谈说的方法是:严肃庄重地面对他,端正诚恳地对待他,坚定刚强地扶持他,用比喻的方法来启发他,用分析的方法来开导他,要和颜悦色地对待他,使自己的讨论显得宝贵、珍重、神奇。如果能这样,那么劝说就不会不被接受。即使不使人高兴,人们也没有不尊重他的,这就叫做能使自己尊重的东西得到尊重。古书上说:“只有君子能使自己尊重的东西得到尊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身焉。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呐也;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正令是也;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言君子必辩。小辩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圣人士君子之分具矣。
译文:君子一定能言善辩。大凡人没有不爱好讨论他喜欢的东西,而君子尤其这样。所以小人谈论险恶而君子谈论仁义。言谈不合仁义之道,那么他开口说话还不如沉默寡言,能言善辩还不如木讷迟钝;言谈合于仁义之道,那么善于谈论的就是上等,不善于谈论的就是下等。所以合乎仁义的言谈是伟大的。由上面制定来引导下面的,是政令;发起于下面用来效忠上面的,是建议补救。所以君子奉行仁义是没有满足的。心里喜欢它,行动上遵循它,乐意讨论它,所以说君子一定能言善辩。辩论小事不如揭示头绪,揭示头绪不如遵循名分。辩论小事能明察秋毫,揭示头绪能明了清楚,遵循名分能有条理,这样圣人和士君子的名分就具备了。
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上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译文:有小人的辩论,有士君子的辩论,有圣人的辩论:不事先考虑,不早做打算,一说话就很恰当,既有文采又合乎礼法,行为变化,都能应付自如,这是圣人的辩论。事先考虑,早做打算,语言简短而动听,既有文采又很信实,既渊博又雅正,这是士君子的辩论。听他说话振振有词却不得要领,任用他则狡猾奸诈而毫无功效,对上不能顺从贤明的圣王,对下不能使百姓和谐统一,然而讲话动听,谈吐不凡,称得上是夸夸其谈、自高自大之类,这是奸人中的突出者。圣王出现,一定先诛杀这类人,然后再诛杀盗贼。盗贼能够改变,而这类人是不能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