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他提出的“性恶论”蕴含着深远的智慧,即便“性恶论”沉淀了千年之久,亦可以成为指导我们找出问题症结所在的重要理论依据。以荀子“性恶论”拆解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微小说《罗生门》,我们可能能够更深切地把握住该小说中人性之善恶变化背后的真义。
那么,是什么让《罗生门》中原本善良的家丁堕落成强盗的呢?回答这个问题以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罗生门》这个故事。
一、从奴仆到强盗,罗生门下的家丁之挣扎与堕落
《罗生门》这个故事以一个家丁在罗生门下避雨作为展开后续情节的引子,为了更好地理解故事,我们先来看看故事中的罗生门是什么。这里的罗生门指的是日本京都罗城的城门,虽说是城门,但是却是分荒芜。长期的地震、台风以及饥荒等灾难让世道动荡不安。即便是京都的中心,也是荒芜一片,更别说这偏僻的城门了。于是,罗生门这个地方一度成为小偷强盗的聚集地,还有许多死因不明尸体被丢弃在这里。若非逼不得已,人们都不愿意接近这有些阴森而又破败的罗生门。
在故事中,对于家丁来说,罗生门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他无处可去。他刚刚被东家辞退。家丁被辞退的根本原因,大抵就是这萧条的经济了。
家丁坐在罗生门的台阶上,看着天空毛毛细雨,心里思索着以后的出路。家丁想了半天,发现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饿死,要么去做强盗。家丁当然不想饿死,但是也缺乏做强盗的勇气,家丁就这样一直苦恼到夜里。夜渐渐变冷,家丁感到一丝寒意,打算先找个地方睡一觉,明日再想。
于是,家丁便准备在门楼中找个避风避雨的地方睡觉。他在寻找适合睡觉的位置时发现了通向二楼的楼梯,于是他打算上二楼看看。当然,家丁心里也明白,在这乱世年代,二楼大抵应该都是些无名的尸体了。
家丁猫着腰上楼梯上到一半,发现有火光。“楼上有人?”家丁在心里提高了警惕,他觉得在这寒冷的雨夜中,能在满是尸体的门楼二楼点火的,必定不是等闲人物。
家丁偷偷地来到二楼入口处,小心地伸着脖子偷看。果不其然,二楼到处是尸骸,腐烂程度各异,还弥漫着浓郁的尸臭。更让家丁不寒而栗的是,在一堆尸体中间,有一个干瘦矮小的丑陋小老太在扯着一个女尸的头发。
看着小老太在一堆尸体中一根根扯下女尸头发的样子,家丁的内心忽然涌起一股嫌恶感。这种嫌恶感让他十分反感小老太的罪恶行为,相应的,家丁的心里亦觉得自己先前做强盗的念头也让自己十分厌恶。
基于心中激荡着对罪恶的憎恶感,小家丁跳了出去,大声且气愤地质问小老太在干什么。小老太想跑,但毕竟年纪大了,被小家丁三下五除二给控制住了。
被控制住的小老太一开始并没有回答家丁的质疑,直到家丁语气稍好并表明自己不是差役只是刚巧路过的时候,小老太才开了口。
小老太才告诉家丁,她拔掉女尸头发的原因是为了用这头发做假发卖钱,并告诉家丁,她拔下头发的这个女人是得瘟疫死掉的,这个女人生前用晒干的蛇肉充当鱼干去军营里面卖,而她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活着,不然就会饿死。于是,小老太借着女人的经历说:“我拔她的头发,也是为了活着,不然就会饿死,所以她应该会原谅我。”
听了小老太的话,家丁的心里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觉得胸口在涌动着什么,不一会儿,家丁对小老太说:“你说得对,那么我扒掉你的衣服,你也不会怪我,因为我做出这样的强盗行为,是因生计所迫,不然我会饿死。”说罢,家丁扒掉了小老太的衣服,消失在了漆黑的雨夜。
二、荀子“性恶论”下的《罗生门》之人性善恶变化
《罗生门》这个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了一个家丁由善变恶的过程。一开始,家丁在堆满尸体且荒无人烟的罗生门下考虑自己生活出路的时候,虽然意识到自己如果不当强盗很有可能会饿死,但是家丁并没有当强盗的勇气。而且,当家丁在夜里看见一个小老太在尸体堆里拔死人头发的时候,他的心底生出一种对罪恶的憎恶感。他憎恶小老太侮辱尸体的行为,也憎恶自己打算成为强盗的想法。
但是,当小老太告诉家丁“自己拔死人头发是逼不得已,不然就会饿死”的时候,家丁忽然生出了成为强盗的勇气,并且实施了他的第一次抢劫,他抢走了小老太的衣服。这时,家丁完全堕落成了一个强盗。
那么《罗生门》这个故事中,家丁变成强盗以后凸显的人性之恶是什么?家丁由善变恶之原因又是什么?
1、荀子“性恶论”与家丁的利己本性
是什么让家丁从一个憎恶罪恶的“好人”,堕落成代表“恶”的强盗?如果以荀子之“性恶论”来看,便是家丁内心的“利己本性”了。
荀子在书中是这样描绘人之性恶的:
“今人之性,生而有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
也就是说,在荀子思想里面,“恶”乃人一生下来天生就有的类似“嫉妒、好利、喜声色等”会破坏社会秩序的“本性”。无论是嫉妒、好利也好,还是追求耳目声色之欲也罢,这些本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最终的受益人都是自己。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利己”。而《罗生门》这个故事中的家丁在最后成为强盗之理由,便充斥着“利己”之意味。
在故事最后,家丁是这样说的:“我做出这样的强盗行为,是因为生计所迫,不然我就会饿死。”
这句话里的前后逻辑,将家丁之“利己”表现得淋漓尽致。按照家丁的说法,自己做出强盗行为的原因是迫于生计逼不得已而为之。这个“逼不得已”背后的受益人是自己,那么家丁口中之“逼不得已”便不成立。他是以利己之心去做坏事继而满足自己,何来逼不得已?
因此,以荀子“性恶论”为理论指导来看,家丁的强盗行为不过是在尊从自己“恶”之“利己”本性罢了。明明是尊崇自己的本性,“逼不得已”又从何说起?
所以,家丁所谓的“逼不得已”,不过是粉饰自己“坏的行为”之借口。
2、以荀子“性恶论”为理论依据来看,家丁由善变恶是因为缺失了“礼义”
有人可能会问,家丁一开始明明是善良的,为何却忽然变成“利己”之强盗了呢?以荀子“性恶论”的观点来看,荀子所谓的“恶”姑且可以看成是对社会安定有威胁的人之“利己”本性,相对的,荀子思想中的“善”则可以看成是维护社会安定之道德礼仪规范,用荀子的话说,就是“礼义”。那么,家丁由“善变恶”便是因为他在故事的结尾时,身上没了“礼义”。
《荀子》这本书中说: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
荀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身上的利己天性若肆意放纵,对社会稳定会有一定威胁,属“恶”;与之相对的,后天人所制定的社会道德规范因可以抑制人的“利己”天性,属善,亦是“伪”的。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伪”意在与人“恶”之本性的天然意味所对应,表明社会道德规范是人为后天制定的,亦是人后天需要学习的,也就是人为而“伪”。
如果人顺从“利己本性”肆意妄为,同时人人都是利己的,于是便会因人人追利而出现争夺的,严重了还会引发暴动。所以,荀子认为,要遏制人之利己本性,就需要有德行的师长等人去教化,用礼义来引导人。在长期的教化中,人们会因为自身习得的礼义抑制自己的“利己”之心,继而做出推辞谦让这类有德行的行为。
于是,荀子进一步指出,一个国家想要繁荣太平,首先需要这里的人们遵守社会道德规范。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大致做一个总结:荀子“性恶说”中所谓的“恶”当属人因利己本性做出的一些行为;荀子所谓的“善”,则属人作出的那些符合社会道德规范之行为了。一个地方之繁荣昌盛,与这个地方的人是否尊崇社会道德规范息息相关。
现在我们回到小说,《罗生门》这部小说中家丁所处的环境太平吗?家丁所处的年代属于动乱年代,天灾不断且经济萧条。小说中的家丁即便经验丰富,还是免不了被辞退继而失去谋生法子。而故事中家丁思索以后谋生之路的地方,就是罗城荒凉的城门罗生门了。
故事中的罗生门因为荒凉的世道,属于强盗小偷的聚集地,经常会有无名尸体被丢到这里。于是,初到罗生门的善良家丁与这个地方散发的“恶”之气味格格不入。
为何这么说?因为家丁在被辞退以前,他的生活姑且算是太平的,家丁亦是一个基本懂得他那个时代之“礼义”的人。不然他不会因为“到底是选择被饿死,还是去做强盗”这个问题所困扰,更不会因为看见小老太拔掉女尸头发这种行为而产生出对罪恶的排斥了。
让家丁对小老太拔女尸头发之行为产生厌恶感的,无疑是他心中的“社会道德规范”,也就是荀子所说的“礼义”。在人类社会中,侮辱人是不对的,侮辱尸体更是不对的。基于此,家丁心中激荡的正义感让他在否定小老太的做法同时,也否定了自己先前当强盗的想法,他还因此与小老太战斗,并将其制服。
后来,小老太告诉他,自己扯女尸头发是为了做成假发卖钱谋生,而这个女尸生前,也常做“用蛇肉伪装成小鱼干卖钱谋生”这种事情。也就是说,无论是小老太,还是这个女尸生前,她们所做的事情都不符合社会道德规范。但是小老太却没有一丝羞耻感,并表明她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就会被饿死。在小老太的影响下,家丁也挣脱了心中社会道德规范的牵制。
可能有人会问,明明家丁之前那般挣扎,为何到后面挣脱社会道德规范会如此轻松?
首先,我们来看看家丁挣扎的原因。按照荀子性恶说,一个国家的人如果尊崇礼义,那么这个国家就会繁荣。倒过来说,一个地方比较繁荣,那么这里的人一般都相对比较遵守该区域的“道德规范”。
带着上述说法,我们回到故事中。一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大抵就是文明程度最高的地方了,一般来说,那里“尊崇礼义”之气氛当是相对该城市其它区域来说最浓郁的地方,而家丁所在的罗生门这个地方属于该城市的边缘。同时,在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连京城市中心都是萧条一片的景象,这便暗喻着在那乱世下之,即便是都市中最繁华的地方,“尊崇礼义”之风气是稍显微薄的,更别说这城市边缘的城门了。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这样人为,这座城市的城门几乎就可以看成是善与恶的连接地。这里的“善”很薄弱,但是“恶”却相当浓郁。似乎向“城门之外”迈出一步,人就可以抛弃“礼义”投入到“利己本性”中。
故事中家丁会来到这个地方,就多少能说明无论是外在情况还是他的内心环境,他都处于善恶摇摆中。在外,他若遵守“社会道德规范”,他就活不下去。在内,他又没有勇气完全抛却“礼义”。
其次,我们再来看看家丁为何又挣脱社会道德规范得如此轻松。
家丁之心境由“善”转“恶”无非是因为小老太的一番话。小老太说自己拔掉女尸头发是逼不得已,而女尸生前也迫于生计做出过违反社会道德规范的事。也就是说,当时家丁所处的场景,无论是活着的人,抑或者是死了的人,大抵做的事情都是违背“礼义”的,而这违背“礼义”之缘由是“利己”的,即“我不这么做,我就活不下去”。
因此,从家丁与小老太的一番对话,我们至少可以推衍出,对那个时代家丁所处的社会阶层而言,所谓的符合“社会道德规范”之“善”可能近乎“濒危”了,以至于该阶层的许多人都是尊从自己的利己本性之“恶”去做一些违背伦常的事,而且面无愧色。
从故事细节来看,这个小老太应当算是家丁的长辈了。也就是说,在家丁面前,无论是面小老太这个“长者”,抑或者是脚下的“无名尸体”,这些人会出现在罗生门,便表示他们可能早就脱离了“社会道德规范”之“善”,循着利己之“恶”活着,那么来到这里的家丁亦是。
可能家丁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他脚下尸体以前所经历过的罢了。
三、荀子与芥川龙之介的“不谋而合”:“社会道德规范”对“本性之恶”的抑制作用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家丁变成强盗后所表现出来的“恶”,是他“利己”本性,也就是荀子之性恶论指出的“本性之恶;而催化家丁由善变成“恶”的,则是家丁落魄后所处的罗生门之不讲“礼义”的大境况。
可以这么说,对于家丁来说,因为周边环境之“尊崇礼义”的氛围渐渐消退,和自己一般处境的人几乎都在尊从“利己之性”去为“恶”,在这样的氛围下,家丁自己也成为那种脱离“社会道德规范束缚”之“恶”的存在。可见荀子“性恶论”中人的本性之“恶”及与社会道德规范相适应的“善”,在一定的条件下亦有其深远的合理性和启发性。
同时,《罗生门》作者芥川龙之介在故事中所隐晦表明的“人性之恶”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与荀子“性恶论”不谋而合。也正是因为如此,从荀子“性恶论”来看《罗生门》,我们不难看出,芥川龙之介在借故事对当时社会之“道德缺失”现象进行讽刺的同时,亦在一定程度上赞同“社会道德规范”有压抑人本性利己之“恶”的作用。
参考资料:
1、《罗生门》,芥川龙之介著,高慧琴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2、《中国哲学史》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
3、《荀子》,安小兰译注,中华书局
注:文章故事素材源自芥川龙之介所写微小说《罗生门》,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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