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方勇李波
出版:中华书局
解蔽
二
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贾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物者也。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鬚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勿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庶理矣。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好稼者众,而后稷独传者,壹也;好乐者众,而夔独传者,现在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奚仲作车,乘杜作乘马,而造父精于御。自古及今,未尝有两而能精者也。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搏鼠,恶能与我歌矣!”
译文:农民精通种田而不可以成为管理农业的官,商人精通经商而不可以成为管理市场的官,工匠精通制造器具而不可以成为管理器具的官。有些人不会这三种技能却可以让他管理这三种行业,所以说:要精于大道,而不能只是精于具体事物,精于具体事物的人只能治理这一种事物,精于大道的人可以治理各种事物。所以君子专心于大道并用它来帮助考察事物。专心于大道就会正确,用它来帮助考察万物就能明察事理,用正确的思想运用明察的结论,那么万物就被支配了。从前舜治理天下,不用事事做指示而各种事情都完成了。专心大道而时时警惧,他的光荣就充满身边;涵养大道而达到精微,有了荣誉而不知道。所以《道经》上说:“人心要警惧,道心要精微。”这警惧和精微的奥妙,只有明智的君子才能了解它。所以人心就像一盘水,端正地放着而不去摇动它,那么它的泥渣就会沉到下面而清澈的水浮在上面,就能够照见人的胡须眉毛并能看清人的肌肤文理了。微风吹过,泥渣在下面晃动,清澈的水在上面乱动,就不能看见人体的本来面貌了。心也是这样,所以用道理来引导它,用清和之气来养护它,外物就不能干扰它,那么就能够判断是非,决断嫌疑了。如果用小事干扰了它那么它端正的外形就会改变,它的内心就会随之倾斜,那就不能用来决断事理了。所以喜欢文字的人很多,却只有仓颉的名声流传了下来,就是因为他用心专一;喜欢庄稼的人很多,却只有后稷的名声流传了下来,就是因为他用心专一;喜欢音乐的人很多,却只有夔的名声流传了下来,就是因为他用心专一;喜欢道义的人很多,却只有虞舜的名声流传了下来,就是因为他用心专一。倕制造弓,浮游制作箭,而羿精通射箭;奚仲制作车,乘杜创造了四匹驾车法,而造父精通驾车。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过三心二意而能精通一件事情的人。曾子说:“看到空旷的院落而想到捉老鼠,怎么能与我一起唱歌呢!”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者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
译文:空石城里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觙。他这个人,善于猜谜而有喜欢思考。但听到音乐、看到美色就会扰乱他的思考,蚊子、苍蝇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就会使他分散注意力,所以他避开耳朵、眼睛的欲望,远离蚊子、苍蝇的声音,独自居住、安静思考,就会通达明白了。如果思考仁义也像这样,能说达到精微了吗?孟子怕败坏了自己的道德而休掉了妻子,可以说是能够自我勉励了;有子读书害怕睡觉而用火灼烧自己的手掌,可以说是能够自我克制了,但都不如觙喜欢思考。他避开耳朵、眼睛的欲望,可以说是能够自我勉励了,还不如思考。蚊子、苍蝇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就会使他分散注意力,可以说是内心警惧了,但不能说是达到精微了。达到精微,就是至人了。至人,还用勉励,还用克制,还用警惧吗?所以驳杂的人了解外物,清明的人了解大道。圣人从心所欲,满足情感,而能治理好万物。还有勉励,还用克制,还用警惧吗?所以仁人奉行大道,不用有意去做;圣人奉行大道,不用勉强去做。仁人的思考恭敬谨慎,圣人的思考欢乐愉快。这就是治心的方法。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也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跬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哅哅,势乱其官也。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牛,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势玄也。瞽这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时定物,则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决疑,决必不当。夫苟不当,安能无过乎?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卬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其间、疑玄之时正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而己以正事。故伤于湿而击鼓鼓痹,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而未有俞疾之福也。故虽不在夏首之南,则无以异矣。
译文:凡是观察事物时有疑问,心中不能确定,那么对外界事物就认识不清。自己的思虑不清晰,就不能判定对错。在夜色中行走的人,看见卧着的石头认为是趴着的老虎,看见立着的树木认为是站着的人,这是夜色蒙蔽了他的视力。喝醉酒的人跨越百步宽的大沟,认为是半步宽的小水沟;低着头走出城门,认为是狭窄的宫中小门:这是酒扰乱了他的神志。按住眼睛看东西,看见一认为是二;捂住耳朵听,没有什么声音却认为是嗡嗡的嘈杂声:这是外力干扰了他的感官。所以从山上远望山下的牛就像羊,而寻找羊的人不下山去牵,这是距离远遮蔽了牛的高大;从山下远望山上的树木,几丈高的大树就像筷子,而想做筷子的人不上山去砍伐,这是山的高度遮蔽了树的长度。水晃动而影子也摇动,人不以此来判定美丑,这是水摇动使人眩目。眼睛瞎的人抬头看却看不见星星,人不以此来确定有无,这是眼睛看不见东西。如果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判断事物,那他就是世上愚蠢的人。那愚蠢的人判定事物,用疑惑的态度来判断疑惑的事物,判断就一定不恰当。如果不恰当,怎么会没有过错呢?夏首的南面有一个人,名叫涓蜀梁。他这个人,愚蠢而胆小。在月光明亮的晚上行走,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以为是趴在地上的鬼,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头发,以为是站着的怪物,转身就跑,等到跑回家,死绝而死,难道不可悲吗!凡是人认为有鬼,一定是他精神恍惚、神志迷乱的时候做出的判断。这就是人把无当成有而把有当成无的时候,而他自己却在这时判断事物。有人受了潮湿而得了风湿,就打鼓驱鬼、烹猪祭神,那一定会有打破鼓而丧失猪的破费,却没有治愈疾病的福气。所以这人虽然不住在夏首的南面,却也和涓蜀梁没有什么差别了。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犹不知错,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向是而务,士也;类是而几,君子也。知之,圣人也。故有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惧;有勇非以持是,则谓之贼;察孰非以分是,则谓之篡;多能非以修荡是,则谓之知;辩利非以言是,则谓之詍。传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与不合王制也。天下有不以是为隆正也,然而犹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邪?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乱,非治人道,虽能之无益于人,不能无损于人。案直将治怪说,玩其辞,以相桡滑也;案强钳而利口,厚颜而忍诟,无正而恣睢,妄辨而几利;不好辞让,不敬礼节,而好相推挤。此乱世奸人之说也,则天下之治说者方多然矣。传曰:“析辞而为察,言物而为辨,君子贱之;博闻强志,不合王志,君子贱之。”此之谓也。为之无益于成也,求之无益于得也,忧戚之无益于几也,则广焉能弃之矣。不以自妨也,不少顷干之胸中。不慕往,不闵来,无邑怜之心,当时则动,物至而应,事起而辨,治乱可否,昭然明矣。
译文:可以认识事物,这是人的本性;可以被认识,这是事物的规律。依靠可以认识事物的人的本性,寻求可以被认识的事物的规律,而没有一定的限制,那么一辈子也不能遍察事物。人们用来学习事理的方法即使有亿万条,但最终也不能穷尽万事万物的变化,这就和愚蠢的人没有两样了。年纪老了、子女长大了却和愚蠢的人一样,还不知道放弃,这就叫做无知的人。所以学习,本来就有一定的止境,什么地方算止境呢?回答是:最圆满的地方就是止境。什么是最圆满的?回答说:是圣王。所谓圣,就是精通事理的人;王,就是精通制度的人。两方面都精通,就足以成为天下的表率了。所以学习,就是要把圣王作为老师,用圣王的制度作为法度,效法他的法度,寻求他的纲纪,来努力效仿他的为人。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就是士人;接近这个目标的,就是君子;了解圣王之道的,就是圣人。所以有智慧却不考虑这个目标的,叫做攫取;用勇气却不用来维持这个目标的,叫做贼害;观察仔细却不用来分析这个目标的,叫做篡夺;有才能却不用来学习推广这个目标的,叫做巧诈;能言善辩却不用来宣传这个目标的,叫做废话。古书上说:“天下的事情有两方面:用错误来考察正确,用正确来考察错误。”意思是说合乎圣王的法制还是不合乎圣王的法制。天下如果不用圣王的法制作为最高准则,那么还能够区别是与非、弄清曲与直吗?至于不区分是非,不弄清曲直,不辨别治乱,不整治为人之道,即使有才能对人也没有好处,没有才能对人也没有坏处。只不过研究怪说,玩弄奇辞,来互相干扰罢了;强行压制别人而能说会道,厚着脸皮而忍受耻辱,不务正业而放纵任性,妄为辩说而谋求私利;不好谦让,不行礼节,却喜欢互相排挤。这是乱世中奸邪的人的学说,天下沿治学说的人大多是这样的。古书上说:“玩弄辞句以为明察,空谈名物以为善辩,君子鄙视这种人;见识广、记忆力强,却不合乎圣王的法制,君子鄙视这种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做了也不会有助于成功,追求了也不会有所获得,忧虑也无益于实现愿望,那就要远远地将它们抛弃。不让它们来妨碍自己,也不让它们在心中片刻干扰自己。不羡慕过去,不忧虑将来,没有怜悯之心,时机来了就要行动,外物来了就要应付,事情发生了就要处理,是治还是乱、恰当还是不恰当,就清清楚楚了。
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宣而成,隐而败,暗君无之有也。故君人者周则谗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迩而君子远矣。《诗》云:“墨以为明,狐狸而苍。”此言上幽而下险也。君人者宣则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诗》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
译文:隐蔽就成功,泄露就失败,圣明的君主没有这种事;公开就成功,隐蔽就失败,昏庸的君主没有这种事。所以君主隐蔽那么谗言就会来,直言就收回,小人亲近而君子远离。《诗经》中说:“黑暗说成光明,狐狸也能成为苍色。”这就是说君主昏暗而臣子阴险。君主公开那么直言就会到来,而谗言就会缩回。君子亲近而小人远离。《诗经》中说:“明亮在下面,显耀在上面。”这就是说君主光明正大而臣下就能被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