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什么?恐怕是一个困扰人类千百年的难题。每个人都知道「爱」这个字,也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这个字,但是每个人所体会、认识、定义的「爱」,其内涵却可能有着千百种答案。正因为「爱」是一个难题,每个人在一生中可能都得面临好几次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许多影响后世深远的哲学家都讨论过「爱」的问题。
中国先秦时期的思想家们尤其是儒家即对「爱」有过许多阐释,后人大部分都会从「仁」来理解先秦儒家的「爱」,毕竟孔子与弟子们的对话时常围绕着「仁」的概念。孟子更相信每个人都有不忍他人受苦的心,而这种恻隐之心正是「仁」的发端,孟子说:「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离娄下〉)似乎说明了「仁」与「爱」具有相同内涵,后世也不断有人将「仁」与「爱」并称,或以「爱」来解释「仁」。
不过如同弟子问「仁」,孔子总会提出不尽相同的回答一样,「仁」的内涵似乎很难用三言两语道尽,孔子总是在特定的情境当中,根据不同作为来判断哪些合乎「仁」,哪些不是。可见「仁」或者「爱」对孔子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必须不断思索的难题,要不然,他拟定一个标准答案提供给学生们就好,不必那么辛苦换一个学生就换一套答案了。
荀子论仁爱
先秦儒家的宗师级代表人物有三位,除了孔孟,还有一位荀子。他常常被遗忘,尤其当人们讨论「爱」时,他更常缺席,因为荀子不是主张性恶吗?性恶的人还会有仁心,有爱人的能力吗?荀子也肯定「爱」吗?然而其实,荀子不仅不否定「爱」,他还认为「爱」是生而为人必然具备的本质,而且人的幸福应该从爱自己开始。这份「爱」究竟是怎样的「爱」呢?
《荀子》记载了一段孔门子弟的对话。孔子询问三名弟子,智者和仁者各是怎样的人?子路、子贡、颜渊三人都从「理解」(知)和「爱」来解释。这段文献目前可见的最早出处即是《荀子》,要理解荀子对「爱」的看法,就从这段文献开始: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
孔子以「士」、「君子」、「明君子」回应三人,在先秦儒家的心中,「明」既代表对事理的充分了解,也包括对情欲的修养有成。可见在孔子心中,三人的回答都是对的,可是却有层次的高低之分。为什么在孔子心中,自知与自爱是最理想的人格境界?为什么使人知己爱己,或是知人爱人,在孔子心中都还不是最高的层次?难道「爱」不是一种渴望向他者传播,为他者带来幸福的道德情感吗?
单从这段文献本身不能看得十分明白,但是既然这段文献最早出现在《荀子》,那么和荀子思想应当存在一定的呼应。了解荀子的「自我」,或许就可以知道明君子爱的是什么样的「自我」了。
对荀子来说,当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是一个有限的存在,他并不完美,甚至充满缺陷。因为人「生而有欲」(〈礼论〉),有「好、恶、喜、怒、哀、乐」之情(〈正名〉),而且「狭隘褊小」、「卑湿重迟贪利」、「庸众驽散」、「怠慢僄弃」、「愚款端悫」(〈脩身〉)等缺陷不一而足。简单来说,人性有欲望,而且又「懒」又「笨」。但是人同时也是具有理性的存在者,「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解蔽〉)。人会思考理想的自我长什么样子,当理性发挥到极致,他会擘画一个完美的存在者,而这样的完美自我却只存在于观念、存在于精神之中。因此当一个人充分发挥他的理性时,会发现要接纳一个充满缺陷的现实自我并不容易,因为这不符合理想中的自我。
自知与自爱
当代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linkisexternal)(CarlR.Rogers,-)就指出人会在内心构筑一个不同于现实我(actualself)的理想我(idealself)。理想我和现实我永远存在着差距,如果一个人不肯接受现实生活中的自我,要求自我一定要符合理想不可,那么完美但是虚幻的自我就会不断否定现实中的自我。
当一个人活在自我否定当中,他就失去了现实感,因而很难感受快乐和自由。封闭生命对于美好的感受,也就封闭了尝试的可能性,拒绝迈出步伐,隐遁回自我的想象之中,这成为他保护自己的方式。唯有当他接纳真正的自我以后,他才能拥有自我,知道原来先天就有缺陷的自我并没有对错,进一步疼惜这样的自我,让这样的自我引导自己,走一条真正属于自我的道路。
然而,为什么真正的智慧与爱来自于「自知」与「自爱」呢?荀子曾说:「千万人之情,一人之情也」(〈不苟〉),虽然每个人经验的事件千差万别,但是情欲变化的规律,却可能是相近的,这是生而为人的普遍性。当一个人感到痛苦时,他会希望自己的痛苦是被人理解的。如果有人愿意切身理解我的痛苦,我也就彷彿有了另一个「我」的陪伴而不再感到孤独。
因而,意识到自身痛苦的「自我」会更愿意去体验、理解他人的情感,因为当他去理解别人的情感时,也就是在理解「自我」,陪伴「自我」行走于人生的幽谷。同样的,如果他知道每个人都是有限的存在者,他会比较愿意接纳每个人本来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失去「自我」的痛苦,因此所谓的「爱人」不是让别人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而是协助每个人成为他自己,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这样的他拥有自己的情感经验,也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史。如果仁者有什么心愿,那应该包括让每个人拥有真实的自我,真切感受生而为人的悲伤与喜乐,从七情六欲中了解原来人对于幸福是有普遍的想望。而这一切都得从认识自己、爱自己开始。
我是为你好,所以你应该要……
子路和子贡对于「知」和「爱」的认识并不足够,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印证。年纪比较长的人常常对年纪轻的人说:「我是为你好,所以你应该要……」、「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说话的人可能大部分出于善意,他的确希望听话的人可以过得更好。而他说的话往往也是有根据的,因为他活过的时间比较长,经历的事情比较多,所以他在判断、推测人事物的历史性发展上,应该比年轻的人有更多的根据,相对来说,他的建议应该是更经得起现实环境的检验。这本来应该是相当合理性的行为。
不过,人本来就是兼具理性与感性的存在者。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中,当他习惯运用理性来生活时,有时(或者常常)却忽略感性一直都存在,这些感性可能隐藏在他的各种思考当中,但它的内容及影响却未经充分检证。正如「我是为你好……」、「我爱你……」这样的话语起手式,感性其实引导了思考的方向,并为话语的内容预设了正当性,使得话语内容是否经得起理性检证成为次要的事。
当年长人整理自己的生活经验给年轻人建议时,有时忽略每个人所经历的事情,即便再怎么相似,其中也可能存在差异。更重要的是,年长人在自己生活经验中具有主体性,有自由去抉择自己的作法。可是当年长人要求年轻人按照自己的建议来生活,却将自己的主体性移入年轻人,让年轻人成为另一个年长人的自己去生活。失去主体性的自我,就很难真正地感受到快乐与自由。真正的仁者是不会剥夺他人的主体性和快乐的。
千万人之情,一人之情也
亲子冲突,可能是儒家首要费心处理的伦理冲突。因为从自然生命的角度来看,父母的确是子女的先天存有基础之一。换言之,一个人可以不用仰赖朋友、手足、伴侣、上司就存在于这世间,可是没有父母,人不可能拥有生命去经历这世间的一切。
很多父母因为「爱」,所以希望子女成为自己期待的样子,但是亲子之间的痛苦往往也就来自于此。父母对子女的期待可能来自于父母的理想我,而不是子女的现实我。如果父母可以「自知」、「自爱」呢?或许父母可以接受自己命运的不完美而不引以为憾,也就不会渴望子女去替自己实现未竟的梦想,或是要求子女依循自己走过的道路来发展。父母不会把他们的样子当成唯一的意义来源,认为子女必须复制成父母的样子才是有意义的存在者。如此一来亲子之间,或许就不会因为理想和现实的永恒落差而活在痛苦之中,两代一同失落在虚幻的想象里。
对儒家来说,理想的人格境界,在「知」之外还要有「爱」。感性与理性同样重要,大家都知道荀子重视理性,可是荀子也肯定人应该有感性。因为感性是动力的来源,靠着感性,「价值」才比较可以真正对人的生活发出指引的功能,并且让人有所具体的行动。一个人单只有「理性」,不见得就可以活得像一个人。
现在回到最初的文献,为什么孔子认为「自知」和「自爱」才算是真正的君子?因为「千万人之情,一人之情也」,如果「自己」同样是一个「人」,那么爱真正的自己,当然就是爱真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