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内容回顾:在会稽山阴县城外的兰渚山间,“书圣”王羲之携夫人郗璿、幼子王献之,与应邀前来的友人作“修禊之会”。与会的名士谢安等人,流觞曲水,一觞一咏。王羲之最后挥毫写出了流芳千古的《兰亭集序》。
◆本节内容简介:视点转移至中岳嵩山,顾无忌带领学生王猛、郝晷、梁琛和薛强,游走在山间。今天又是他们师生“论道”的日子。顾无忌这次抛出了“五岳尊卑”的话题,几位学生由此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论辩。
★故事发生时间:年三月。地点:中岳嵩山。
王猛来到中岳嵩山,转眼三年了。他现在完全理解,先生徐统在绝命之际安排他来这里的良苦用心。顾无忌和徐统虽师出同门,但志趣并不相同。他自己满腹经纶,却不主张学生做皓首穷经、注疏释名的儒生;尽管长期的隐居生活,让他养成了仙风道骨般的气度,但又不失经世济民的情怀。一句话,他没有让学生读死书。王猛在这里不仅学问日长,而且感知和思辨能力也大为提高。如今,他已被顾无忌视作最得意的门生。
今天又到了顾无忌跟学生们“论道”的日子。这是他提倡的一种教学方式,也是学生们最乐见的课程。每当此时,他们师生游走山间,且行且思,先生即兴命题,学生自由挥发,不拘一格,相互论难。
嵩山东西绵亘于中州大地、黄河南岸,上薄云天,俯揽河洛。它由东西两座山组成,东为太室山,西为少室山,两山层峦叠嶂,号称有七十二峰。上古称之为“外方”,后又叫做“祟山”,春秋战国时期则称为“大室”。汉武帝时取《诗经》“嵩高维岳,峻极于天”之句,将太室山封为“嵩高山”,稍后人们就叫它嵩山了。
王猛(字景略)至于太室和少室的名称,一种说法是山中有石室,一大一小,故名;另一种说法,夏禹迎娶涂山氏居太室,生子启,后又娶涂山氏之妹,置于少室。汉代时曾建“启母庙”,立有庙阙,称作“启母阙”。山上还有一块“启母石”。汉代在嵩山总共建了五座石阙,一座在山南的箕山(此处指河南登封市东南地带的箕山,又名崿岭)之上,名曰许由庙阙,一座在山的南麓,名叫灵星坛阙,还有就是保存至今的太室石阙、少室石阙和启母阙。由此可见,有关大禹跟嵩山渊源的说法,至迟在汉代就有了。
吃过早饭,他们一路东行,前往坐落在太室山东麓黄盖峰下的太室祠。太室祠(北魏时将其命名为中岳庙,但庙址曾数度迁移)是道教的胜地,建于秦朝,汉武帝时曾予以大规模扩建。前几天他们去了太室山南麓的法王寺。法王寺建于汉明帝永平年间,只比洛阳的白马寺晚三年,比位于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的少林寺,则整整早了四百多年,是华夏大地上最早的佛教寺院之一。魏明帝时一度易名护国寺。那天,他们围绕佛教的日益兴盛,曾展开唇枪舌剑的论辩。
望着太室祠前面的两尊翁仲石像,顾无忌自言自语:“顾某这辈子于事无成,但跑的路倒是不少,华夏五岳唯有南岳霍山(即今安徽潜山市境内的天柱山,隋朝时才将南岳变易为今湖南衡山)不曾登临。然则身在此山,竟不知它何以位居五岳之首。”
河南郑州登封市:启母阙(左为西阙、右为东阙)这应当就是今日论道的首个题目。几位学生开始暗自揣摩,寻其寓意,但并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每逢论道的日子,薛强都很悠闲。他虽然文武兼修,但更乐于以武夫自居,怠于口舌之争。看见师兄弟都在作思索状,他半开玩笑地说:“东西南北中,当是地利使然吧!”
“五岳独尊,当推东岳泰山!”梁琛立即提出了异议。
“何以见得呢?”顾无忌反问道。
“泰山位居东方,巍然耸立于孔孟之乡,气势雄伟异常。早在春秋时代,孔子就发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言。历代帝王将登泰山、行祭祀视作不朽之业。元封元年(公元前年)汉武帝祭祀泰山,司马迁之父司马谈因病未能随驾,引以为憾,以致死前‘执迁手泣’,叹息‘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由此可见东岳之尊。”梁琛侃侃而言。
“私家之言,儿女之情,岂足为据耶!”顾无忌不以为然。
顾无忌薛强面露微笑。先生刚才虽以质疑的口吻提出命题,但分明还是认可中岳嵩山当居五岳之首的说法。自己一是赞同先生的主张,二来认为这一命题并无多少玄妙,所以今日才破例抢答了一回。现在既有先生亲自操刀,他就只需作壁上观了。
看出王猛并不准备发言,郝晷便说:“五岳排序当以中岳为首,除了薛威明说的地利,还跟《诗》中‘嵩高惟岳,峻极于天’的赞誉有关,需知汉武正是据此将太室山封为‘嵩高山’呢!”他有个习惯,每次论道都尽量选择站在先生这边。
可是,顾无忌却摇起了头:“此山雄不及泰山,险不逾华山,幽不比恒山,独享其尊,其实难副!”
面对先生的反复,郝晷只得笑了笑,瞥了薛强一眼。梁琛则面现喜色。
“景略,你意如何呢?”看见王猛依然一副超然局外的模样,顾无忌点了他的将。
“敢问先生,这五岳之间,是不是非得有个排序不可呢?”王猛却乘机倒逼了一句。
“哦?愿闻其详!”顾无忌回答。
河南郑州登封市:太室阙王猛说:“岳者,大山也。《尚书》之《尧典》、《舜典》有‘四岳’之谓而无‘五岳’之名。‘四岳’或指共工之后裔,或为天下四山,亦或称官职,并无专属。《周礼》始有‘五岳’之说,然有其名而无其实。秦皇统一六国,令祠官重序天下名山,定享祀之山十二,崤山以东有五,华山以西有七,然并未采用‘五岳’之说。直至汉武,‘五岳’方有其实;及至汉宣,又正式确立天子于‘五岳’祭祀之常礼。可见,由‘岳’至‘四岳’、再至‘五岳’,既离不开阴阳五行的托举和儒家思想的倡导,更与天下之大一统相伴相生,所以太史公有言:‘五岳皆在天子之邦’。既如此,那又何必非要分出高低尊卑来呢!”
这一番缕析引经据典,立意新颖,别开局面,也言之有理,让大家一时都陷入了沉思。
有顷,顾无忌笑问:“列位,王景略此言究竟如何呢?”
“哈哈哈,”薛强再一次抢答,“看来还是王景略慧眼识得五岳!不错,五岳能落到实处,首先离不开疆土;不过,疆域虽有东西南北之分,但终究离不开一个‘中’字。薛某故而赞同先生的主张,当以中岳为尊!”师兄弟之间,他现在跟王猛最对路子。他这话既抬举了好友,又将自己跟先生捆绑到了一起,可谓一举两得。
薛强(字威明)“老夫尽管开篇即已置疑,但仍旧免不了被薛大侠挟持!”顾无忌俏皮地说。每当兴之所至,他就将自己这位习武的弟子昵称大侠。众人也因此心知肚明,先生对刚才的论道已有意属。
作为论道的发起人和组织者,顾无忌像今天这样躬亲,且早早作出定论的情形,此前并不多见。论辩是梁琛的强项,他心有不甘,适时地对自己的观点作出修正:“于五岳毋庸序其高低尊卑,梁某也并非不能认同;只不过观当今之天下,五岳除去南岳,余皆不属天子之邦,又沦为有名无实了呢!”
面对梁琛的以退为进,王猛胸有成竹地说:“梁兄提及名实,让我想起了绵延古今的名实之辩。孔子为维护周礼而提出‘正名’,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著《春秋》,便是以正名之法体现微言大义。以此为发端,后世儒家皆重‘名教’。墨家则主张‘以名举实’,墨子说:‘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老子却主张‘无名’,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庄子步老子的后尘,认为‘名者实之宾’,意谓名从于实,由实而来又有所不同。荀子也曾介入名实之辩,主张‘制名以指实’,其要旨,当以‘实’正‘名’,而非以‘名’纠‘实’,且‘名’与‘实’皆非一成不变。他的弟子韩非子,也主张重感知而轻前识。属于名家的公孙龙则声言‘白马非马’……”
河南郑州登封市:嵩山法王寺“景略,你说得太远了吧?”郝晷提醒了王猛一句。
“非也!”王猛接着说,“我们今日既要序五岳尊卑,也就绕不开名与实。适才说的是先秦。进入魏晋,由名实之辩又衍生出了才与德、本与末、有与无的论争。玄学由此兴起。考察诸家之言,王某对‘建安七子’徐干的见解颇为赞同,他说:‘名者,所以名实也。实立而名从之,非名立而实从之也。故长形立,而名之曰长,短形立,而名之曰短。非长短之名先立,而长短之形从之也……’”
顾无忌笑着对王猛说:“徐干是你的乡*呢。”
“梁兄适才说,五岳如今徒有其名,正是颠倒混淆了名与实的关系!”王猛最后言归正传。
“王景略,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知道王猛今天又跟自己卯上了,梁琛不免有些愤愤然。
“且问,”王猛依然紧逼,“你既改弦更张,认同五岳并无高低尊卑之分,缘何又声言其有名而无实呢?”
“这还用得着我说么?试看今日之九州,竟是谁家之天下!”梁琛涨红了脸。
日后成为前燕大臣的梁琛“我明白了:在你的眼里,汉人为君,方有五岳;一旦换成胡人,则其不复存在!”王猛穷追不舍。
“难道不是吗?五岳乃华夏之五岳,先生适才开宗明义,就是这么说的!”梁琛理直气壮地反驳,同时将了顾无忌一军。
“好了,好了,景略你得理便需饶人。梁琛的意思无非是说,一旦天下分崩离析,这五岳就未免失其旨趣。此言不虚。”顾无忌既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又帮两位剑拔弩张的学生打起了圆台。
王猛被先生的举动逗笑了,将话锋一转:“其实,梁兄推崇东岳,王猛当唱和才是,毕竟我们都来自孔孟之乡!先生和郝、薛二位眷顾中岳,也自有道理:诚如薛兄所言,此山雄踞华夏正中,已经先占了地利。远古尧、舜、禹三帝,都与此山结下不解之缘。帝尧曾数次至箕山拜访许由,拟行禅让,无奈许由不受。他后来驾崩阳城。虞舜继位又咨询四岳,挑选贤人,提携治水有功的大禹,传位于他。至于大禹在此留下的足迹,则有太室、少室二山和启母石、汉三阙佐证。汉武的命名之举,自不待言。此山系佛教名山,法王寺建寺只比白马寺晚了三年,也堪称佛家的祖庭和华夏的释源。它早就是道教名山,太室祠建于秦、兴于汉,祠中设有四岳殿台,示五岳共存,足见其包容……”
河南郑州登封市:启母石“嗯嗯,唯独不见儒家的踪影。”顾无忌插言。
“论及中岳跟儒学的渊源,就离不开洛阳太学。后汉光武帝刘秀戎马未歇即先兴文教,于建武五年(29年)营太学,访雅儒,采求经典阙文,四方学士云集京师,遂立五经博士,在洛阳城南开阳门外建太学,又曾多次临幸。他开了个好头,太学之盛无过于后汉,鼎盛之时生员多达三万。由此观之,儒、道、释三教在这中州早已并行。”梁琛笑着说。
他们这种师生论道,无非有意设置正反,将道理摆上桌面,以理服人,有时也免不了来一点强辩。看出这个议题已经辩论得差不多了,临了他为自家师门方圆了一句。
“我们先生不就是当今中岳的大儒么?先生时下所缺,不过一座书院而已!”郝晷更是露骨地奉承。
对于学生的恭维,顾无忌似乎并不领情,他表情怪怪地瞅了郝晷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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