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热带榕树,本篇我们共同探讨《盐铁论》第35章《授时》相关内容。
所谓“授时”,典故出自《书经》,翻译过来即“敬记天时,不失农时”的意思。
不过这个词在本章节中并非特指农业,而是泛指整个社会生产体系。
具体来说,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就如何发展生产,构建美好社会进行了辩论。
一、理想社会
本回合中,首先发言的仍然是桑弘羊,不过他的切入点是法律而非经济。
这主要是因为第34章《后刑》篇中,双方刚刚就礼治和法治的问题争论不休。
桑弘羊认为严刑酷法就是好,因为朝廷杀的都是坏人,消灭坏人就是保护好人。
贤良文学则强调教育的重要性,认为刑罚是用来推行教化的手段。
百姓好不好,关键在于朝*行不行,一味的严刑酷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所以向民众实行恩惠时很高兴,用刑法时很难过。所谓:
“施惠悦尔,行刑不乐也。”
对于这个说法,桑弘羊是不服气的。
所以《授时》篇一开头,他就延续了这个话题,并引用了《韩非子》中的典故进行反驳。
简单来说,同一个社会,同一个地区,如果没有碰上天灾人祸而独独贫穷的,要么就是懒,要么就是挥霍无度。
同样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副业外快还能富裕的,那肯定是因为勤劳节俭。
所以,懒惰奢侈之人值得同情吗?帮助了他们是善*,是仁义吗?
由此可见“施惠悦尔,行刑不乐”的治国方针是不负责任的。所谓:
“妄予不为惠,惠恶者不为仁。”
对于这番说辞,贤良文学不能认同,他们反驳道:
“三代之盛无乱荫,教也。夏、商之季世无顺民,俗也。”
什么意思呢?
用现在比较流行的哲学词汇总结一下,形而上学是不对的,分析问题需要用辩证法。
三代之治鼎盛时期,天下没有乱民,夏商末期,百姓没有不反抗的。
言下之意,民众懒惰还是勤劳,作恶还是行善,不是孤立、静止、一尘不变的。
有什么样的社会就会造就什么样的人,朝廷在其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以明君设立学校,推行教化,等*治和教化结合在一起了,仁善就会成为人的天性了。
这里要补充一个背景,贤良文学的这些话没有引用先贤古籍中的原文。
不过他们的论点和《孟子·尽心》篇中的思想是一致的,曰:
“善*不如善教之得民,善*民畏之,善教民爱之。”
其实话讲到了这里,已经算是在逻辑上成功反驳了桑弘羊的善民恶民,严刑酷法之说。
不过贤良文学还在继续论述,并抛出了全新的观点。
大家不是一直在讨论如何让社会变得更美好吗?
那构建美好社会的前提和基础是什么?是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所谓:
“富则仁生,赡则争止。”
你去敲别人家的门讨要一些柴火和水,就算很吝啬的人也不会不给,因为柴火和水很多。
同理,如果为*者让粮食也多的跟柴火和水一样,天下还有不仁义的民众吗?
这个逻辑没毛病,那么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让物质财富丰富到如此地步呢?贤良文学的原话是:
“故礼仪立,则耕者让于野,礼仪坏,则君子争于朝。”
争与让是决定性因素,直接与社会贫富挂钩,所谓:
“人争则乱,乱则天下不均,故或贫或富。”
这两句话粗看可能不太容易理解,其实这里引用并高度浓缩了《荀子·富国》篇开头的内容。
荀子认为,人类社会是一个群居的,依赖分工的社会,但不同的人之间差距又是很大的。
聪明的与愚笨的,强壮与弱小的,干活偷懒,抢功劳积极的。
如果不能建立一套合理的秩序,就会出现“争”这个现象,丛林法则横行于世。
所以儒家才会创造礼仪制度,目的就是确定名分,划清大家的权责义务。
名分确定了,社会就能有序运行了,即所谓的“让”。
所以,“争”带来贫穷,“让”带来富裕,这里贤良文学其实是进一步讽刺了桑弘羊。
单纯采用严刑酷法,忽略礼治仁义,是不可能让社会变得更好的。
二、道德教育
以上理论环环相扣,不过桑弘羊显然不服气。谁说民众富裕了,就会仁义的?
看看社会上的现状吧,博戏驰逐之徒都是富家子弟,没看见他们道德水准有多高。
这里需要补充一个背景,汉代有钱人其实已经玩的很高端了,博戏就是六博戏,汉版赌博。
驰逐字面意思是追逐奔跑,这里通常指赛马。
除此以外,司马迁在《史记》中还记载了斗鸡走狗,熬夜打猎等多种玩法。
以上案例无不证明了富裕与仁义并没有直接对应关系。
民众太有钱了,要么骄奢淫逸,生活堕落,要么起而为非,四处作恶。
由此可见,贤良文学所谓的建立秩序、民众富裕、道德水平提高从而建立理想社会的逻辑链是有问题的。
如果民众干活不尽力,花钱不节约,就算钱财再多还是会败光的。正所谓:
“有民不畜,有司虽助之耕织,其能足之乎?”
这句话有点歧义,“有民不畜”,网上各个版本基本都翻译成“民众不去储蓄”。
但个人认为理解成朝廷不去管理民众,可能更符合上下文的逻辑。
总之桑弘羊全盘否定了富裕和道德之间的联系。
既然富裕和道德是两个独立的,没有直接关联的事物,凭什么说富裕了就能建立美好社会?
就算百姓真的很有钱,如果不勤劳,不节俭,没有美好的品德,很快就会再次贫困。
所以想要富,还是得朝廷插手,加强管制,给大家方方面面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这番说辞讲完,贤良文学照样是完全不认同的,于是从两个层次展开反击。首先:
“周公之相成王也,百姓饶乐,国无穷人,非代之耕织也。”
理论对不对,主要看实践。以前周公治国,天下没穷人,也没听说官府帮谁种田织布的。
只要确定名分,划清责任义务,降低税收,百姓自然就会富起来的。
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话翻译一下,朝廷自身定位应该是规则的制定者,是裁判员。
既然是裁判员,主要责任就是维护规章制度,亲自下场运动的事最好少干。
那么百姓富裕以后呢?贤良文学的论述开始进入第二个层次。
桑弘羊不是强调富裕和道德没关系吗?的确,人有钱了,不一定会仁义。可是两者绝不是毫无关联的!
《论语》曰:
“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管子》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百姓足而知荣辱。”
先贤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富裕和道德是一种递进关系。
富人不一定仁义,你绝对没法指望穷人做到仁义礼智信。
真正正确的做法是什么?先让百姓富起来,之后再提升他们的道德水准。所谓:
“富民易与适礼。”
如此,物质财富极大丰富,道德水准极大提高,美好的社会不就到来了吗?
三、官府职能
如果仅仅从富裕和道德间的关系看,贤良文学的言论明显是更有道理的。
所以桑弘羊直接放弃了这个话题,将主攻方向调整到了官府的自我定位与职能上。
他引用了《论语》中的典故:
“忠焉能勿诲乎?爱之而勿劳乎?”
这句话的原意是孔子的一种教育理念,我们都爱孩子,不过不能溺爱。
让孩子知道生活的艰辛,教给他们正确的人生道理才是真正的爱。
朝廷与百姓的关系类似于父亲和儿子,所以放任自由,减少管制是很不负责任的。
官员春天亲自耕种,对穷困的民众发放贷款,建设水利工程,让轻罪服刑人员回家种田。
这么多事情做下来,百姓还有穷的,那都是不走正道的。
这里补充一下背景,官员春天亲自耕种指的是籍田礼,最早可追溯至西周。
天子和官员亲自下地,象征性地耕种几下,按照东晋干宝的《周礼》注解,其意义有三:
“一曰奉宗庙;二曰以训于百姓在勤;三曰闻之子孙,躬知稼穑之艰难。”
发放贷款,根据史料记载,汉代既有民间借贷,又有官府借贷,当然桑弘羊所言肯定是官府借贷。
这个资料不多,各类文献只有零星几句记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西汉官府放贷具有救济性质。
例如《汉书》记载,汉武帝元朔元年:
“诸逋贷及辞讼在孝景后三年以前,皆勿听治。”
相当于跟官府借钱的,过了一段时间后有实在还不上的,那就不用还了。
此外汉武帝还曾通过放贷的方式,推动民众向新征服或者新开发的土地上移民。
至于水利,武帝时代相关工程不但数量多,而且规模大,既有民用,也有军用。
如龙首渠、六辅渠、成国渠、白渠、漕渠、昆明池等等,成果极其辉煌。
当然征用的劳动力也是相当惊人的,比龙首渠为例,《史记》记载:
“发卒万余人穿渠。作之十余岁,渠颇通,犹未得其饶。”
对于桑弘羊的言论,贤良文学接下来的反驳归纳起来,核心只想表达一个意思。
这种发展模式是本末倒置的,官府做了这么多事,钱从哪里来?代价谁承担?
他们首先引用了《孟子》中的典故:
“春省耕以补不足,秋省敛以助不给。”
百姓中有穷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少收他们的税,而不是放贷借钱。
百姓农忙的时候就少做一点工程建设,不要让他们误了农时。
西周时期召伯为了少折腾百姓,不干扰大家的生产生活,干脆跑到民间的甘棠树下断案。
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春耕没人去种田,秋天没人收庄稼。
这里贤良文学侧面肯定了一下汉武帝时期的工程建设的成果,曰:
“田畴赤地,而停落成市。”
各地的大型工程确实搞起来了,成就很显著,不过是以百姓吃不上饭为代价的。
这是勤劝农桑的做法吗?至于籍田礼,官员挂着青幡,摆着土牛,表演给谁看呢?
到此为止,《盐铁论·授时》篇正式结束,本场辩论中,逻辑上贤良文学显然要胜过一筹。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桑弘羊模式没有可取之处。
那么接下来,双方还将就什么问题展开辩论呢?我们再讲。
参考资料:
《史记》
《汉书》
《荀子》
《管子》
《书经》
《周礼》
《论语》
《孟子》
《韩非子》
《盐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