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柔弱胜刚强
道家对世界的观察,往往不是只就当下给出现实的判断,而是结合事物的动态发展,在面向未来的视角下给予展望式的预言——“柔弱胜刚强”“弱者道之用”就是这样一种判断。由于老子看到的是“物壮则老”(《道德经·第三十章》),无论是人还是事物,一旦发展到强盛的地步很容易就走向下坡路了,所以他希望能长久地处于初始的柔弱的状态,或者说,处在一种永远面向更好未来的状态。
老子很喜欢婴儿,他对婴孩有非常细致的观察,比如他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道德经·第五十五章》)婴儿虽然看似非常弱小无力,但他有许多过人的地方。比如说他的小手可以握得很紧,如果成人将手指插在婴儿的拳头中向上一提,婴儿会被提起来;他可以大声哭上一天,而嗓子却不会哭哑;有时孩子从挺高的楼上摔到地上,受伤却并不重。这些都说明看似柔弱的婴儿其实具有更和粹精纯的力量,这和他有着更好的未来可能性互相表里,构成老子心目中具有效法价值的对象。
在老子眼中,柔弱并不意味着“懦弱”“阴柔”,其实它更多用来指“活泼的”“充满生命力”的东西;相反,坚强、强硬则反而是走向衰朽的风向标。《道德经·第七十六章》讲:“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生命的体征往往是柔软舒顺,但死的时候身体就变得僵硬。草木初生的时候枝干柔韧,死亡的时候就变得干枯脆硬。所以老子把坚强归于死亡的特征,把柔弱归于生命成长的特征;认为前者的发展趋势是趋于下降,而后者则是一种正在上升的力量。
另外,柔弱中包含着足够的弹性和韧性,恰恰可以对坚硬的东西构成一种制约和超越。《道德经·第四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最能代表这种柔弱的力量的,就是老子亟称的“水”。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道德经·第七十八章》)水看似柔弱,可是滴水可以穿石;而且若汇集起来形成巨势,则可以摧城拔屋,有不可抵御的力量。因此老子引出的结论是“柔弱胜刚强”。
然而饶是如此,人们对刚强还是难免有企羡之心。对此,另外一个早期的道家人物鬻子这样讲:“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列子·黄帝》)立足于柔,得到的则是刚;立足于弱,得到的才是强。反过来对于敌对方,倒不妨将其推到强的位置上,所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这又是一个“反者道之动”的生动例证。
二、上善若水
先从“争”说起。荀子讲:“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也就是说,争起于人的欲望。因为欲望的唯一特性是求满足,而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不同的欲望主体之间则很容易产生各种形式的争夺。对此,荀子设定的解决方式是通过制定礼义来限制和调节,这是从社会的宏观视角提出的一种治世方案。但老子却试图从人的内心出发,釜底抽薪地化解这一问题——不争就好了嘛。问题是,不争何以可能?或者说,人能超越自己的欲望吗?
先到水边坐一会儿。“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道德经·第八章》)怪不得“智者乐水”,有问题到水边静静就有答案了。先说不争的好处。首先是“无尤”,也就是没有过失,没有怨咎。人们都在争,你不争,就不会成为众人的敌对面,人与人之间紧张的气氛和张力自然就得到缓解。拿水来说,人们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由于所趋向的维度不同,相应地也就消减了许多利害冲突。而且当你处下不争的时候,很多资源往往会自动流向你,就像江海的位置最低,因此才汇集百川,成就汪洋之势。这就叫“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道德经·第六十六章》)。
后来的道教对“不争”又有进一步的发挥。《老子想尔注》称:“求长生者,不劳精思求财以养身,不以无功劫君取禄以荣身,不食五味以恣,衣弊履穿,不与俗争,即为后其身也。”从根本上说,求仙求道者所追求的核心价值与普通人就有着根本的差异。普通人所追求的,往往是财货名利;道士所追求的,乃是自性清静,得道长生。由于价值对象不同,所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所以恰恰不会构成根本的冲突。
金元时期道士姬志真有一首《警世》诗:“春去秋来不暂停,两轮催促太无情。蜗牛角上争名利,石火星中寄死生。阎老判句难抵当,酆都决去没期程。有条坦坦分明道,争奈迷人不肯行。”诗意是说,百年光阴,倏忽即逝,世人却只知在争名夺利走向迷途,未知人生真正的价值何在。当然,价值的事本来就极个人化,“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与山巨源绝交书》),其意各异,正好分出百途。这倒是好事,理想的结果就是各得其所。但问题就在于人的欲求有太多交集,所以若想不争,也许核心的问题就在于——别和别人要的一样,做个特立独行的人吧——且看老子如何: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道德经·第二十章》)
三、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
在社会生活中,每个人都是一个具有主体自我意识的个体,因此“我”时时都会作为一种意识前提出现于每个人的思考和话语之中。“我”首先是一个感觉的主体,具有眼耳鼻舌身等诸多感官,由此具备相应的感知能力。应物而感,则有所见;而其所见则会进一步作为判断是非高下的标准,从而为自己如何行为提供选择依据。能够自是即自我肯定,才能决然行之。行而有当,获得了预期的结果,则不免自鸣得意,面对行而无果者往往会带着心理优势,露出高人一等的矜态。对于这一过程,老子一眼望穿,并一一驳之。他的思考习惯就是跳到另一个维度去看到那些普通人难以看到的方面,从而提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主张,正言若反,意味深长。
且从“见”说起。每个人对事物的观察都会有一个特定的角度,且会携有此前经验累积而成的认识范式,因此形成了自己观照世界的尺度,用庄子的话说叫“成心”。从成心出发去观物,庄子称为“以物观之”(《庄子·秋水》)。自己的尺度与人不同,认识结果当然有异,如果以自己为标准,就会以为别人都是错的;当然,从别人的标准来看,你也可能是错的,这就叫“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庄子·齐物论》)。这样一来,结果就是“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导致“自贵而相贱”。因此,有所见也就有所不见、有所不明。只有超越这种状态,跳到自己之外去想象和感受不同的尺度,才能打破“以物观之”的壁障,进入“以道观之”的澄明。
当然,若能有以上的认识,自然也就不会自大和自夸。自我炫耀恰恰表明只满足于一知半解,蔽于所知,不见其所不知,在认识上是相当浅薄的。在人际关系上,“伐则掩人,矜则陵人”,夸耀自己的功劳,甚至把所有的功劳都归在自己头上就会掩盖别人的努力,这样就会导致别人的不满甚至怨憎;自高自大就会气势凌人,同样会令人反感。所以古来成就大事的人往往都会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如《淮南子·缪称训》所论,“后稷广利天下,犹不自矜;禹无废功、无废财,自视犹觖(jué,意为不满意)如也”,也许正是能够谦抑下人,才成就了他们不世的功业。从一技一艺来说也是如此,《备急千金要方·大医精诚》:“夫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偶然治瘥(chài,愈也)一病,则昂头戴面,而有自许之貌,谓天下无双,此医人之膏盲也。”有的医生偶然治好了一个病人,就觉得自己的医术天下无双了——在道家看来,这其实才是不治之疾。
四、大智若愚
《列子·汤问》中有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叫作“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愚公。他的家门口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作太行山,一座叫作王屋山。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有个叫智叟的老头就笑他,说你们这样干未免太愚蠢了,你们父子数人要挖掉这样两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说: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愚公每天挖山不止,后来感动了上帝,他就派了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
这个故事可引发思考的地方很多,我们就且从智愚说起。作为寓言,这里面主人公的名字其实是带有一定意义的。愚公看起来很傻,用看起来最笨的方法去解决问题,但最终解决了问题;智叟表面看起来很老道,但浮而不实,对解决问题并没有提出什么真正的可行方案。那么,两个人究竟谁更有智慧呢?这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个问题。
我们都非常熟悉老子的“大智若愚”这句话。事实上,这话最堪玩味的是这个“若”字。《论语》中曾经提到一个人叫宁武子,孔子称他“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也就是说,国家安定有道时,他能充分显示和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国家无道时,他又能装傻,自居无用之地。后者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若愚”不是真愚,它往往超出了凡俗的眼角,是在把握了道的运动和平衡中找到了“处其环中”的智慧,如此才能用行舍藏,无入而不自得。
普通人的眼光往往只看到物质利益,而有大智慧的人却能看到超越世俗利益的更高价值;普通人的眼光往往只看到当下,而有大智慧的人却能看到未来。《红楼梦》中的跛足道人有一曲《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其实,这里面讲的“世人”都似智而实愚,反而那跛足道人虽看似疯癫如愚,反而是真正参透了生活本相的智者。有大智慧的人,往往不会轻易接受常人相信的程式化规则,不跟风盲从;他们习惯的是深入思考,寻找深层的根据。比如有这样一个问题:炮弹出膛后本身已经不再受到火药的推动力,为什么还能继续前行那么远的距离?如果你在一秒钟内就给出了答案:“惯性!”那也许说明,你已经陷入“常识”的“惯性”。看你身边那个人,他已陷入深深的思索——嘘,别嘲笑他……
◎本文摘自《好老庄法自然——道家与道教文化纵横谈》,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