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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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9/22 20: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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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方勇李波

出版:中华书局

荣辱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势注错习俗之所积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为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有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

译文:大凡人都有相同的地方:饥饿了就想吃东西,寒冷了就想暖和,劳累了就想休息,喜欢利益而厌恶祸害,这是人生下来就会有的本性,是无所依待就会这样的,这是禹和桀所相同的。眼睛能分辨白黑美丑,耳朵能分辨声音的清浊,嘴巴能分辨酸咸甜苦,鼻子能分辨芳香恶臭,身体肌肤能分辨冷热痛痒,这也是人生下来就有的本性,是无所依待就这样的,也是禹、桀所共有的。人可以成为尧、禹,也可以成为桀、跖,可以成为工匠,也可以成为农民和商人,这都是人们的行为举止和习俗长期积累形成的,成为尧、禹就会常常安乐光荣,成为桀、跖就会经常危险耻辱;成为尧、禹就会常常愉快安逸,成为工匠、农民、商人就会常常烦恼劳累。然而人们极力做烦恼劳累的事而很少做欢乐安逸的事,为什么呢?回答是:由于他们浅陋啊!尧、禹这样的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具备圣人品德的,而是从经历各种患难开始,成功于长期的身心修养,等把旧质去掉之后才具备圣人品德的啊!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而噍,乡乡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无嗛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蕃饰,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译文:人的本性本来就是小人,如果没有老师的教导、没有礼法的约束,就会只看到利益。人的本性本来就是小人,又因遇到混乱的年代,接触了混乱的习俗,这就小上加小,从混乱中得到混乱。君子如果得不到势位来统治他们,就没有办法开导他们的内心。现在人们只知口腹之欲,哪里知道什么是礼节道义?什么是推辞谦让?什么是廉洁耻辱、大道的局部和整体?也只是知道嘴巴不停地吃东西,有滋有味地吃个饱而已。人如果没有老师、没有礼法,他的心正如他的口腹一样。假使人生下后从来没见过牛羊猪狗和稻米、谷子等,只见过大豆、豆叶和糟糠之类就会认为这是最可口的食物了。忽然有个人很显眼地拿着肉食和细粮走过来,他就会惊讶地看着它们说:“这是什么怪东西呀?”闻闻它感到很好闻,尝一尝感到香甜可口,吃了它就会全身舒适,就无不丢弃粗粮而选取肉食细粮了。现在是要用先王的道术、仁义的纲纪,使人们相互群居在一起,相互保养,相互文饰,实现相互安全稳定吗?这与桀、跖的道术比,二者相差太远了,岂止是肉食细粮和糟糠的差别呢!但是人们却极力去走桀、纣的道路而很少实行先王的圣道,为什么呢?回答说:是因为浅陋无知。浅陋无知,是天下人的共同祸患,也是人们的大灾大害。所以说:仁爱的人喜欢把道理告诉、示范给别人。把道理告诉、示范给别人,使他们养成习惯,使他们遵循并反复重申这些道理,那么闭塞的人很快就会明白,浅陋无知的人很快就会胸怀宽大,愚蠢的人很快就会聪明起来。如果不这样做,那么商汤、武王处在高位有什么好处?夏桀、商纣处在高位有什么损害呢?商汤、武王在,天下就会太平;夏桀、商纣在,天下就随之混乱。像这样看来,岂不是人的性情本来可以像这样,也可以像那样吗!

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馀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蓄鸡狗猪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馀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丝帛;约者有筐箧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舆马。是何也?非不欲也,几不长虑顾后而恐无以继之故也。于是又节用御焉,收敛蓄藏以继之也,是于己长虑前后,几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大侈,不顾前后,俄则屈安穷矣,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前后而保万世也,其长矣,其温厚矣,其功盛姚远矣,非孰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圣人之言。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鈆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

译文:人之常情,吃东西希望有肉食,穿衣服希望有华丽的纹彩锦绣,行路希望有车马,又希望财富积蓄得很丰富,可是一年年、一代代不知满足,这就是人之常情。现在,人活在世上,知道畜养鸡、狗、猪,又畜养牛、羊,然而吃饭不敢有酒肉;有剩馀的钱财,有粮仓地窖,然而穿衣不敢穿丝绸锦帛;藏着一箱箱的贵重物品,然而出行不敢乘车马。这是为什么?并不是不想,而是从长远考虑,为以后打算,害怕没有东西维持自己生活的缘故啊!于是又省吃俭用,抑制欲望,收藏积蓄用以维持以后的生活,这对于自己从长远考虑,为以后打算,难道不是很好吗?现在那些苟且偷生,浅陋愚昧之辈,竟连这种道理也不懂,粮食极端浪费,不考虑以后的生计,很快财物用尽陷于贫困了,这就是他们不免受冻挨饿,手持讨饭的瓢和布袋饿死在沟壑中的原因。更何况先王的大道,仁义的纲领,《诗》、《书》、《礼》、《乐》的要义呢!它们本来就是对于天下的深思熟虑,为天下的百姓从长远考虑,顾及以后而永保世代平安的,它源远流长,积蓄丰厚,功业无穷,若不是谨慎熟练、修养有为的君子是不会知道这些道理的。所以说:短绳不能汲取深井中的泉水,知识达不到的人不能和他讨论圣人的言论。《诗》、《书》、《礼》、《乐》的要义,并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所以说:知道其一,才可以知道其二,掌握了它才可以永远拥有它,推广运用它才可以事事通达,常常思考它才可以平安,始终遵循它、观察它就会更喜欢它。用它来陶冶性情就会受益,用它来博取名声就会光荣,用它来和众人相处就会融洽和睦,用它来独善其身就会快乐无穷,想来应是这样吧。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诗》曰:“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此之谓也。

译文: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这是人情所共同追求的。然而顺从人们的欲望是客观形势不能容许的,在物质上也是不能满足的。所以先王为人们制定了礼义分别高下,使人们有贵和贱恶等级,长和幼的差别,聪明和愚蠢、有能力的和没有能力的区分,使每个人各司其才,各得其所,然后使俸禄的多少厚薄与其工作相称,这是使人们能群居在一起和谐一致的办法。所以仁人处在上位,农民就会竭力种好庄稼,商人就会运用自己的聪明取得财富,各行各业的工匠就会利用自己的技巧制造器械,士大夫以上直到王公侯伯,没有不以仁义忠厚才智来尽职尽责的,这就叫做大治。所以有的人拥有天下也不认为拥有的多,有的人看守城门、迎接宾客、把守关卡、巡夜打更,也不认为自己所得的少。所以说:“有不齐才能有齐,有不直才能归于顺,有不同才能有统一。”这就是人理伦常。《诗经》中说:“接受小的法度和大的法度,使诸侯各国笃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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