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治疗白癜风哪里医院最专业 http://www.yushiels.com/《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五十三
钱钟书论“乌为周室王业之象”等6章
文/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五十三则《正月》,副标题为《乌为周室王业之象—局天蹐地—“潜伏”而仍“孔炤”—“哿”之字意与句型—怨天—诅祖宗》。
一、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是《诗经-正月》中的一句诗,意思是:看那乌鸦将止息,飞落谁家屋檐头?
读者诸君,千万不要以为乌鸦落在谁的屋顶上,意味着大难。在两千年前先民那里,乌鸦落在他的屋顶上,预示着大喜。
《传》:“富人之屋,乌所集也。”
就是富人之屋有乌鸦来聚集。
钱钟书据《传》注之意对“乌”这一意象进行了考证,认为“乌”是周室王业的象征。《传》言:富人之屋有乌鸦来聚集。张穆《〈正月〉瞻乌义》云:乌至,是天授周室以王业之祥;《春秋繁露》篇引《尚书传》载言:周朝将要兴起时,有大赤乌衔着稻谷的种子翔集于武王的屋顶之上,武王和大臣们皆大欢喜。这说明,乌是周室王业的象征,乌止于谁之屋,王业就将归于谁。
乌鸦作为一种特殊的禽鸟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时与丑恶、灾异相连,有时又会与吉祥、美丽有关。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象,可称为“乌”之两柄。
钱钟书在《周易正义》之《比喻有两柄亦有多边》中介绍过一种修辞方法,即一个喻体可能适合于两个意义相反的本体,一为褒义,一为贬义。在《诗经》中,乌鸦的意象就分属两柄:《北风》中有“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把卫国君臣比作乌鸦,喻其丑恶,是贬义。此为一柄;此则所列《正月》中“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把周室王业比作乌鸦来集,喻其吉祥,是褒义,此为另一柄。
乌鸦作为比喻两柄中作为褒义的一柄,以诗经《正月》为滥觞,在后代文脉中绵延良久。
曹操《短歌行》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按《汉语大词典》解,此乌鹊即乌鸦)一些文章将此句解释为三国鼎立情况下士人犹豫不决,无所适从。其实,另一种解释可能更接近曹操的本意,“乌”与王业有关,曹操这里以乌鹊南飞无依来比喻自己不能成就一统天下的王业。
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帝怀古》中有“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很多解释把此鸦看作是庙里偷吃供品的乌鸦,并不确切。乌鸦与社鼓相连,前面还有一个定词“神”字,它的含义是非同一般的。故辛词中所谓“佛狸祠下,神鸦社鼓”应理解为夸赞北魏王朝的兴盛。
二、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这是《诗经-正月》里的一句诗。大意为:天虽高,却不敢不蜷缩着身体;地虽厚,却不得不小步走。形容处境困窘之至。
按《节南山》亦云:“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意思是,我瞻望四方,顿感处处狭窄,虽欲驰骋而不知能去何处。
钱大昕强调:先齐家尔后方能治国。倘若父子恩薄,兄弟不睦,夫妇怼怨,虽厅堂宽敞,也会觉得很狭小。
钱钟书评价其为:“人情切理之论”。
王符《潜夫论爱日》说:国泰,百姓的日子舒心而悠然;国乱,百姓的日子迫促而短缺。
由此,钱钟书总结道:
国治家齐之境地宽以广,国乱家哄之境地仄以逼。此非幅员、漏刻之能殊,乃心情际遇之有异耳。
简言之,古人之“局天蹐地”,其原因不是时空窄小,而是世道险恶。因为世道险恶,所以,正人贤能们才慨叹出门有碍,动辄得咎,寸步难行,走投无路。
往下,钱钟书旁征博引以证前贤于此“同声共慨,不一而足”,其“哀情苦语,莫非局蹐靡骋之遗意也”:
1、孔子解释“谓天盖高”四句说:“此言上下畏罪,无所自容也”;
2、桓宽言秦始皇峻文峭法:“百姓侧目重足,不寒而栗”;
3、荀悦曰:“以天之高,而不敢举首,以地之厚,而不敢投足,……以六合之大、匹夫之微,而一身无所容焉。”
4、《后汉书李固传》载言:“非命之世,天高不敢不局,地厚不敢不蹐。”
5、袁宏说:“万物波荡,孰任其累?六合徒广,容身靡寄。”
6、左思《咏史》末首:“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
7、岑参《西蜀旅舍春叹》:“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
8、李白《行路难》:“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9、杜甫《赠苏四傒》:“乾坤虽宽大,所适装囊空,……况乃主客间,古来逼侧同”,又《逃难》:“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10、柳宗元《乞巧文》:“乾坤之量,包容海岳,臣身甚微,无所投足”;
11、孟郊《送别崔纯亮》:“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
12、张为《主客图》摘鲍溶句:“万里歧路多,一身天地窄”;
13、李贺《酒罢张大彻索赠诗》:“陇西长吉摧颓客,酒阑感觉中区窄”;
14、梅尧臣《行路难》:“途路无不通,行贫足如缚。轻裘谁家子,百金负六博;蜀道不为难,太行不为恶。平地乏一钱,寸步沦沟壑”;
15、元好问《论诗绝句》:“高天厚地一诗囚”;
16、刘辰翁题《文姬归汉图》七古结句:“天南地北有归路,四海九州无故人”;
17、利登《骳稿走佛岩道中》:“沸鼎无活鳞,四顾谁善地;不辰自至斯,乾坤古无际”;
18、白居易《小宅》:“宽窄在心中”;
19、聂夷中《行路难》:“出处全在人,路亦无通塞”;
20、宋奚[三点水旁上或下火]《声声慢》:“算江湖,随人宽窄”;
21、曹植《仙人篇》:“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五游》:“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
22、司马相如《大人赋》:“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追隘兮,朅轻举而远游”。
23、《水浒》中林冲、杨志等皆叹:“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24、歌德名篇写女角囚系,所欢仗魔鬼法力,使囹圄洞启,趣其走,女谢曰:“吾何出为?此生无所望已!”
25、王尔德名剧中或劝女角出亡异国,曰:“世界偌大”,女答:“大非为我也;在我则世界缩如手掌小尔,且随步生荆棘。”盖斯世已非其世,群伦将复谁伦,高天厚地,于彼无与,有碍靡骋,出狱犹如在狱,逃亡亦等拘囚。
钱钟书有三处评点,饶有情致:
其一:
刘辰翁题《文姬归汉图》七古结句:“天南地北有归路,四海九州无故人”;正言“无归路”也,却曰“有归路”,而以“无”缓急相料理之“故人”反衬明意,语更婉挚。
此文笔非常曲折,意在写“无归路”,却先写“有归路”,但归去却又“无故人”,等于还是“无归路”,是欲写“无”先写“有”,欲抑先扬也。
其二:
即以孟郊为例,《长安旅情》又曰:“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而《登科后》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岂非长安随人事为“宽窄”耶?
孟郊登科后,长安之道“宽窄”并无不同,境遇却由举步维艰一变而为春风马蹄、大道通天了;说明天地之“宽窄”是随心情际遇而变的。
其三:
《诗》、李、杜等言天地大而不能容己,马、曹言天地小而不足容己;途穷路绝与越世出尘,情事区以别焉。
——李白、杜甫等言天地大而不能容己,司马相如、曹植等言天地小而不足容己;前者言途穷路绝,后者言自己想越世出尘,貌同而心异,入世之心和出世之情迥然有别也。
三、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这是《诗经-正月》中的一句诗,大意是,鱼儿生活在池沼,并非像看到的那样逍遥。即使深藏而不动,依然历历在目,无处可藏。
对此句有两种不同的阐释,一是郑《笺》,一是《中庸》。
《笺》:“池,鱼之所乐,而非能乐,潜伏于渊,又不足以逃,甚昭昭易见。”
——《笺》注:“潜伏”而仍“孔炤”,即天地间无所遁逃,无所隐匿。
《礼记中庸》言“君子内省不疚”,犹言君子内省而无愧于心,就是援引“潜虽伏矣,亦孔之照”二句来阐述的,郑玄为此加注:
“言圣人虽隐遁,其德亦甚明矣”。
——对“潜伏”而仍“孔炤”这一层意思,郑玄在注《正月》时,解为:欲隐而无处可逃;在注《中庸》时,解为:欲隐而美德更彰。
钱钟书认为,将“潜伏”而仍“孔炤”这一层意思解释为欲隐而美德更彰,是《中庸》断章取义,郑玄又牵强附会去谬解。相反,欲隐而无处可逃应该是正解。
钱钟书原文为:
诗极言居乱世之出处两难,虽隐遁而未必幸免。“潜伏”而仍“孔昭”,谓天地间无所逃,岩谷中不能匿,非称其闇然日章。
钱钟书又指出“潜鱼”为“一喻两柄”。关于喻之两柄曾多次提到,是一个喻体运用于两个不同的本体而意思适反,此又一例。
黄庭坚《宿旧彭泽怀陶令》诗:“潜鱼愿深眇,渊明无由逃”,即本郑《笺》义。
——黄庭坚诗,把陶渊明比作“潜鱼”,远害逃生,是“潜鱼”比喻之一柄。
《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诗经《旱麓》句,“鱼跃于渊”犹如“海阔凭鱼跃”,得意遂生,是“潜鱼”比喻之另一柄。
四、
“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穷独!”是《正月》最后一句诗。钱钟书此则论述句中“哿”之字意与句型,因此,有必要对此句字词疏通一下:
无禄:不幸。(杨伯峻注:“无禄,今言不幸。”)
民今之无禄:老百姓现今之不幸。
夭,象形,从中途折断,动词,表示夭折、夭寿。
椓(zhuó):打击。
天夭是椓:老天中途降下的无情打击。
哿(gě):《古诗文网》解为:快乐;《现代汉语词典》解为:可;嘉。
哿矣富人:此句译文以“哿”解之不同而有区别。(后面再谈)
惸独:孤苦伶仃的人。
哀此惸独:悲哀呀,这些孤苦伶仃的人。
整句大意也留待后面再说。
关于“哿”之字意,《传》、《笺》、《正义》解为“可”,王引之解为“乐”。
《传》:“哿,可也。”《笺》:“富人已可,穷独将困。”《正义》:“可矣富人,犹有财货以供之,哀哉此单独之民,穷而无告。”
王引之训“哿”为乐,援引了《礼运》、《左传》、《钱神论》等典籍,其中谈了一个理由是:
“哿”与“哀”为“对文”,“哀者忧悲,哿者欢乐”
对于上述两种对“哿”字的不同注解,钱钟书谈了自己的看法:
然窃谓训“哿”为“可”,虽非的诂,亦自与“哀”对文;此种句法语式无间古今雅俗,毛、郑、孔意中必皆有之。故毛、郑只解“哿”为“可”而孔承焉,转辗引申为“乐”者,王氏之创获,未保为《传》、《笺》之本旨也。
“可”虽然不能解尽“哿”的字意,但“可”字却完全可以作为“哀”字的对文,而不是王引之所说的只有用“乐”作“哀”的对文。所谓“对文”是用具有对立意思的字眼组成一种句式。王引之的观点是偏狭的。他认为只有“乐”才能和“哀”相对,犹如只允许黑和白成为对文,不允许红、黄、蓝等颜色和白成为对文。
钱钟书说,毛《传》郑《笺》解“哿”为“可”,孔《正义》承续,后辗转引申为“乐”是王引之的独创。比较而言,可能孔继承了毛、郑的原意,王却游离了毛、郑的原意。简言之,训“哿”为“可”较之训“哿”为“乐”可能更确切。
往下,钱钟书列举了诸多例句,说明后世一直承袭了“哿矣富人,哀此穷独”这样的句型,并印证训“哿”为“可”的正确:
1、《谷梁传》文公九年:“毛伯来求金。求车犹可,求金甚也。”
2、《汉书王莽传》下:“东方为之语曰:‘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犹可,更始杀我。’”3、《后汉书南蛮传》:“益州谚曰:‘虏来尚可,尹来杀我。’”
4、《晋书罗尚传》:“蜀人言曰:‘蜀贼尚可,罗尚杀我。’”
5、《宋书王玄谟传》:“军士为之语曰:‘宁作五年徒,不逢王玄谟,玄谟犹自可,宗越更杀我。’”
6、古乐府《独漉篇》:“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
7、唐章怀太子《黄台瓜辞》:“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8、李白《独漉篇》:“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9、储光羲《野田黄雀行》:“穷老一颓舍,枣多桑树稀,无枣犹可食,无桑何以衣。”
10、鲍溶《章华宫行》:“岂无一人似神女,忍使黛蛾常不伸;黛蛾不伸犹自可,春朝诸处门常锁。”
11、杜荀鹤《旅泊遇郡中叛乱》:“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12、韩驹《陵阳先生诗》卷二《题蕃骑图》:“回鞭慎莫向南驰,汉家将军方打围;夺弓射汝犹可脱,夺汝善马何由归。”
13、张嵲《防江》第二首:“虏犹涉吾地,饮马长淮流,饮马尚犹可,莫使学操舟。”
14、陆游《剑南诗稿》卷六二《夏秋之交,小舟早夜往来湖中,戏成绝句》之八:“荷花折尽浑闲事,老却尊丝最恼人。”
15、元好问《遗山诗集》卷一《宿菊潭》:“军租星火急,期会切莫违,期会不可违,鞭扑伤心肌,伤肌尚云可,夭阏使人悲。”
16、《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莺莺唱:“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
17、《水游》第六回邱小乙唱:“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妩夫时好孤凄。”
18、《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第一折乾天大仙白:“这仙酒犹闲可,这九转金丹,非遇至人,不可食之。”
列举了上述诸例后,钱钟书总结道:
莫不承转控送,即“哿矣富人,哀哉穷独”之句型。
对“哿”字,假如解为“乐”,“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哉穷独”即可译为:百姓如今多不幸,老天降灾雪加霜。富贵人家多欢乐,可怜穷人贫且独;
而假如解“哿”为“可”,“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哉穷独”即可译为:百姓如今多不幸,老天降灾雪加霜。富人灾年尚可过,穷人灾年无法活。
相比之下,后一种解译似更加贴切。
类似于“百姓如今多不幸,老天降灾雪加霜。富人灾年尚可过,穷人灾年无法活”是一种句型,上引18例均是。
这个句型是表达凡事都有一个尺度,在这个尺度内,尚能接受和允许,超出这个尺度就绝对不能接受和允许了。或者用哲学语言来表达,凡事渐进都有一个临界点,超出这个临界点,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比如:夫妻闹矛盾,骂骂人尚能忍耐,动手就不可容忍了。
钱钟书用“承转控送”四个字来描述这个句型,这种句型的句子由几个短句组成,一般有“可”、“犹可”、“自可”、“闲可”等字眼的短句就是“控”,表示事情可以允许的情况;在“控”句前的短句是“承转”,表示事情应有的状态却发生了转变,在“控”句后的短句是“送”,表示情况变化突破了可以允许的界限而不可容忍。
钱钟书最后说,一种句型形成了定式,究竟用什么言辞来表达就用不着墨守成规了。
如果按照王引之的逻辑,“哀”的对文必须为“乐”,那么,“好孤凄”的对文就不能为“犹闲可”,而必须是“真快活”;“甚”、“杀我”、“抱蔓归”、“行人没”、“怎奈何”,都不能和“可”成对文,那上面的例句都不能成立了。“花”必须对“柳”,是小孩初学对偶时玩得把戏。
五、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这也是《正月》里的一句诗,大意是:百姓正在危难,上天昏睡不知。
毛《传》注:“王者为乱梦梦然。”大意是,象征君王胡作非为昏昏然。
一些研究《诗经》的学者,认为“天方荐瘥”(苍天无眼正降下重重祸患)、“昊天不惠”(苍天大老爷不肯施恩眷顾)等诗句是写君王,而《云汉》之“王曰於乎,……天降丧乱,……昊天上帝(老天爷挟着秋风施展暴虐)”等句是写苍天。
钱钟书说,此种区分,似可不必。
远古先民是笃信董仲舒所说的“天人相与”、“天人感应”、“君权神授”那一套的,认为天道和人事之间是互相参与、相互感应、相互影响的,君王是天子,其所作所为是上天的意旨。顺着这个思路,人们怨恨君王不解气,便开始怨恨君王背后的苍天。
老百姓痛苦至极便呼天,呼天不应,就怨恨天、诅咒天。
钱钟书说:
“所谓善言天者必取譬于人也。”
——善于谈天的都是用人来做比喻。
然怨天、诅天、问天者,尚信有天;苟不信有天,则并不怨诅诘问。
——怨恨天、诅咒天、责问天,还是相信有天的,倘若不相信有天,就不会去怨恨它、诅咒它、责问它了。
夫矢口出怨望怒骂之语者,私衷每存格天、回天之念,如马丁路德所谓:“吾人当时时以此等咒诅唤醒上帝。”其事无用,而其心则愈可哀已。
——怨天、诅天和怒骂还是期望唤醒老天,所谓“苍天有眼”,但看到无济于事后,痛苦便越发深重,反过来悲叹自己命苦而绝望。
以上是怨天无知,恨天无眼。
而下面的感叹,是假定苍天有知,却置百姓疾苦于不顾,其恨天之情又深一层——“怨天之有知而仍等无知,较仅怨天之无知,已进一解。”
陈子龙指斥苍天有知而无能,有心而无力,行与愿违。
——陈子龙“则谓天有知而无能,有心而无力,行与愿乖,故不怨之恨之,而悲之悯之,更下一转,益凄挚矣。”
黄周星指斥苍天已经老糊涂了,整天浑浑噩噩,昏昏欲睡。
——黄槆辑黄周星《黄九烟先生别集》有《臯啸序》、《诘天公文》等皆谓“此公”“年齿长矣,聪明衰矣”,又“沉醉”、“假寐”。
潘问奇为屈原喊冤叫屈,用比喻来抒发感慨:颜回好人却寿短、盗跖坏人而善终,楚国黎民曾经哭诉苍天,苍天却一直装聋作哑。
——潘问奇《拜鹃堂诗集》卷二《屈原墓》之三:“颜渊盗跖殊修短,此日青天定有心,楚国王孙曾一问,奈他聋哑到如今。”
更有“天不管”者,即“不作为”的老天爷。
——《五灯会元》卷一三华严休静章次:“问:‘大军设天王斋求胜,贼军亦设天王斋求胜,未审天王赴阿谁愿?’师曰:‘天垂雨露,不拣荣枯!”
即:天王不识好歹,不问黑白,“一视同仁”。
——《容斋四笔》:“两商人入神庙。其一陆行欲晴,许赛以猪头:其一水行欲雨,许赛以羊头。神顾小鬼言:‘晴干吃猪头,雨落吃羊头,有何不可?”
即:庙神骑墙,模棱两可。
外国文艺也有描写老天爷装聋作哑的。
——法国有一古剧,搬演“聋子上帝”,斯莱尔夫人《杂记》撮述其情景。上帝作老叟状,酣卧云上,一天使摇撼之,疾呼曰:“上皇之爱子[耶稣]命在须臾,乃尚如醉汉熟睡耶!”上帝喃喃呓语曰:“魔鬼捉将我去!所言何事,我一字未闻也”。
百姓生不如死,求告无门,痛恨至极,不得已迸发出呐喊诅咒,撕心裂肺:
——《豆棚闲话》卷一一载《边调曲儿》:“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饿杀。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六、
倘若有人说,《诗经》有的篇什诅祖宗、骂父母,有谁会相信?然而,这却是事实。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父母生我不逢时,为何令我遭祸殃?苦难不早也不晚,此时恰落我头上。
《诗经》中尚有诸多篇什于此同类。
《小弁》:“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老天爷你生我来到人世间,我什么时候才能时来运转?
《桑柔》:“我生不辰,逢天瘅怒!”
——生不逢时我真惨,遇上老天怒气旺。
这些都是遭逢丧乱痛苦不堪而发的愤激之言,慨叹有生不如无生,即怨怪父母不该在战乱、饥荒等年头把自己生下来。
这种念头,《诗经》为发端,后世亦屡见不鲜:
王梵志诗:“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敦煌掇琐》之《五言白话诗》:“还我未生时”、“慈母不须生”、“慈母莫生我”;
王若虚:“艰危尝尽鬓成丝,转觉欢华不可期。几度哀歌向天问:何如还我未生时?
方岳《辛丑生日小尽月》:“今朝廿九,明朝初一,怎欠秋崖个生日?客中情绪老天知,道这月不消三十!”
古希腊诗人悲愤云:“人莫如不生,既生矣,则莫如速死”;
培根诗叹人生仕隐婚鳏,无非烦恼,故求不生,生则祈死;
密尔敦诗写原人怨问上帝云:“吾岂尝请大造抟土使我成人乎?”;
海涅病中诗云:“眠固大善,死乃愈善,未生尤善之善者”;
德国俗谑亦谓人能未生最佳,惜乎有此佳运者,世上千万人中无一焉。
10、索福克勒斯悲剧亦云:“最佳莫如不生”;
11、近世爱尔兰诗人叶芝尝赋小诗敷陈其意,而申言早死为次佳事;
12、海涅复有一诗云:“死固大佳,而母氏不生吾侪则尤佳”。
13、王梵志诗有云:“寄语冥路道,还我未生时”;
14、王若虚《还家》第五首云:“几度哀歌向天道,何如还我未生时”
因为痛苦至极,所以他们的逻辑是:迟死不如早死,早死不如不生。
钱钟书指出,因为自己生不逢时而诅咒祖宗、父母者,以《诗经-正月》“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为滥觞,后世诸篇什是其余波。
更有甚者,《诗经》中尚有比《正月》更过分的诗句是骂先祖不是人:
《四月》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笺》:“我先祖匪人乎,人则当知患难,何为曾使我当此乱世乎?”(匪人:不是人)
《正义》注曰:人困窘至极就怨怪自己不该来到人世间,由怨言进而为怒骂,以至诅咒自己的祖宗,其恨毒之情更过于《正月》、《小弁》,类似《旧约全书》中的先知咒骂自己之诞生、父母之孕育等。
儒生对此是看不过去的,讳莫如深,所以,极力进行掩盖和曲解。儒生解“匪人”为:彼人、先祖不该将我生而为人等,以维护《诗经》“温柔敦厚”作为诗教的正统形象。
儒生尊《经》而懦,掩耳不敢闻斯悖逆之言,或解为:“先祖不以我为人乎?”或解为:“先祖乎?我独非人乎?”或解“匪人”为“彼人”、为“非他人”、为“不以人意相慰恤”,苦心曲说,以维持“《诗》教”之“温柔敦厚”。
王夫之指责郑、孔不该把《诗经》的一些言辞解释为“市井无赖”的口吻。然而,这却是《诗经》的本来面目,里面就保留有先民的粗口。这或许是《诗经》的朴质珍贵之处,郑、孔恰恰尊重文本,不容儒生以道统之标尺来歪曲和篡改。
钱钟书援引前人实事求是的言论,以强调《诗经》言辞中确实有粗话。
夫《三百篇》中有直斥,有丑诋,词气非尽温良委婉,如黄彻《碧溪诗话》卷一0谓《诗》“怨邻骂坐”,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四七谓《诗》“不尽含蓄”,曾异撰《纺授堂集》卷一《徐叔亨山居次韵诗序》谓《诗》“骂人”、“骂夫”、“骂父”、“骂国”、“骂皇后”、“骂天”、“朋友相骂”,“兄弟九族相骂”,贺贻孙《诗筏》谓《诗》“刺人不讳”,魏礼《魏伯子文集》卷一《跋出郭九行》谓《诗》“直斥者不一而足”,顾炎武《日知绿》卷一九谓《诗》“亦有直斥不讳”,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一谓《诗》“骂人极狠”。《四月》之自斥乃祖为“匪人”,其忧生愤世而尤不能忍俊者尔。
二〇二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五十三则
五三正月
(一)乌为周室王业之象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传》:“富人之屋,乌所集也。”按张穆《殷(去“殳”)斋文集》卷一《〈正月〉瞻鸟义》略云:二语深切著明,乌者,周家受命之祥;《春秋繁露同类相动》篇引《尚书传》言,“周将兴之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诸大夫皆喜;凡此皆古文《泰誓》之言,周之臣民,相传以熟,幽王时天变叠见,讹言朋兴,诗人忧人命将坠,故为是语。”其说颇新。观下章曰:“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鸟之雌雄?”足见乌所以示吉凶兆象,非徒然也。《史记周本纪》,《太平御览》卷九二0等引《书纬中候》、《瑞应图》皆记赤乌止武王屋上事。《后汉书郭太传》:“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为阉人所害,林宗哭之于野,恸。既而叹曰:“……‘瞻鸟爰止,不知于谁之屋’耳?”章怀注:“言不知王业当何所归”。得张氏之解,乌即周室王业之征,其意益明切矣。
(二)局天蹐地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按《节南山》亦云:“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大雅既醉》:“其类维何,室家之壶。”《传》:“‘壶’、广也。”《国语周语》下叔向引《诗》语而说之曰:“‘壶’也者,广裕民人之谓也。”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申言曰:“夫古人先齐家而后治国;父子之恩薄,兄弟之志乖,夫妇之道苦,虽有广厦,常觉其隘矣。”人情切理之论也。王符《潜夫论爱日》:“治国之日舒以长,……乱国之日促以短。”读《既醉》、《节南山》、《正月》诸什,亦可曰:国治家齐之境地宽以广,国乱家哄之境地仄以逼。此非幅员、漏刻之能殊,乃心情际遇之有异耳。《说苑敬慎》又《孔子家语好生》记孔子说“谓天盖高”四语云:“此言上下畏罪,无所自容也。”桓宽《盐铁论周秦》言秦世峻文峭法,“百姓侧目重足,不寒而栗”,即引《正月》此数语;荀悦《汉纪》卷二五论王商亦引此数语而敷陈曰:“以天之高,而不敢举首,以地之厚,而不敢投足,……以六合之大、匹夫之微,而一身无所容焉。”《后汉书李固传》亭长叹曰:“非命之世,天高不敢不局,地厚不敢不蹐。”同声共慨,不一而足,如袁宏《三国名臣序赞》:“万物波荡,孰任其累?六合徒广,容身靡寄。”左思《咏史》末首:“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岑参《西蜀旅舍春叹》:“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李白《行路难》:“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杜甫《赠苏四傒》:“乾坤虽宽大,所适装囊空,……况乃主客间,古来逼侧同”,又《逃难》:“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柳宗元《乞巧文》:“乾坤之量,包容海岳,臣身甚微,无所投足”;孟郊《送别崔纯亮》:“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张为《主客图》摘鲍溶句:“万里歧路多,一身天地窄”;利登《骳稿走佛岩道中》:“沸鼎无活鳞,四顾谁善地;不辰自至斯,乾坤古无际”;以至《水游》中如第一一回林冲、第一六回杨志等皆叹:“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哀情苦语,莫非局蹐靡骋之遗意也。
[增订三]李贺《酒罢张大彻索赠诗》:“陇西长吉摧颓客,酒阑感觉中区窄”;梅尧臣《宛陵先生集》卷三六《行路难》:“途路无不通,行贫足如缚。轻裘谁家子,百金负六博;蜀道不为难,太行不为恶。平地乏一钱,寸步沦沟壑。”又唐宋名家咏叹“四方靡骋”之两例。
无门可出,出矣而无处可去,犹不出尔,元好问《论诗绝句》所谓“高天厚地一诗囚”。刘辰翁题《文姬归汉图》七古结句:“天南地北有归路,四海九州无故人”;正言“无归路”也,却曰“有归路”,而以“无”缓急相料理之“故人”反衬明意,语更婉挚。歌德名篇写女角囚系,所欢仗魔鬼法力,使囹圄洞启,趣其走,女谢曰:“吾何出为?此生无所望已!”王尔德名剧中或劝女角出亡异国,曰:“世界偌大”(Theworldisverywideandverybig),女答:“大非为我也;在我则世界缩如手掌小尔,且随步生荆棘。”(N0,notforme,Formetheworldisshrivelledtoapalm’sbreadth,andwherelwalk,therearethorns)盖斯世已非其世,群伦将复谁伦,高天厚地,于彼无与,有碍靡骋,出狱犹如在狱,逃亡亦等拘囚。白居易《小宅》:“宽窄在心中”;聂夷中《行路难》:“出处全在人,路亦无通塞”;宋奚[三点水旁上或下火]《声声慢》:“算江湖,随人宽窄”;三语足概此况。一人之身,宽窄正复不常。即以孟郊为例,《长安旅情》又曰:“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而《登科后》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岂非长安随人事为“宽窄”耶?若曹植《仙人篇》:“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则貌同心异;下文云:“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亦如其《五游》之“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或《七启》之“志飘飘焉,嶢嶢焉,似若狭六合而隘九州”,即司马相如《大人赋》所谓:“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追隘兮,朅轻举而远游。”《诗》、李、杜等言天地大而不能容己,马、曹言天地小而不足容己;途穷路绝与越世出尘,情事区以别焉。
(三)“潜伏”而仍“孔炤”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笺》:“池,鱼之所乐,而非能乐,潜伏于渊,又不足以逃,甚昭昭易见。”按《礼记中庸》言“君子内省不疚”,即引“潜虽伏矣”二句,郑玄注:“言圣人虽隐遁,其德亦甚明矣。”与《笺》说异。盖《中庸》断章取义,郑因而迁就,此《笺》则发明本意也;参观《左传》卷论襄公二十八年。诗极言居乱世之出处两难,虽隐遁而未必幸免。“潜伏”而仍“孔昭”,谓天地间无所逃,岩谷中不能匿,非称其闇然日章。
[增订四]黄庭坚《宿旧彭泽怀陶令》诗:“潜鱼愿深眇,渊明无由逃”,即本郑《笺》义。
视《四月》之“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语逾危苦。《易中孚》:“豚鱼吉。”王弼注:“鱼者,虫之隐者也。”在沼逃渊,即鱼之所以为“隐虫”耳。《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与《四月》语亦一喻二柄之例;彼言得意遂生,此言远害逃生,又貌同心异者。
(四)“哿”之字意与句型
“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穷独!”《传》:“哿,可也。”《笺》:“富人已可,穷独将困。”《正义》:“可矣富人,犹有财货以供之,哀哉此单独之民,穷而无告。”按王引之《经义述闻毛诗》中记其父谓毛传之“可”,是“快意惬心之称”;“哿”与“哀”为“对文”,“哀者忧悲,哿者欢乐”;“哿”与“嘉”俱“以‘加’为声,而其义相近”,因举《礼运》“嘉”训“乐”,《左传》“哿”训“嘉”,而斥《正义》“失《传》、《笺》之意”;又谓《雨无正》之“哀哉不能言”对“哿矣能言”,亦资佐证。晋鲁褒《钱神论》:“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处后,处前者为君长,处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哉穷独!’岂是之谓乎!”(《全晋文》卷一一三);似于“哿”字已同王解。然窃谓训“哿”为“可”,虽非的诂,亦自与“哀”对文;此种句法语式无间古今雅俗,毛、郑、孔意中必皆有之。故毛、郑只解“哿”为“可”而孔承焉,转辗引申为“乐”者,王氏之创获,未保为《传》、《笺》之本旨也。《谷梁传》文公九年:“毛伯来求金。求车犹可,求金甚也。”《汉书王莽传》下:“东方为之语曰:‘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犹可,更始杀我。’”《后汉书南蛮传》:“益州谚曰:‘虏来尚可,尹来杀我。’”《晋书罗尚传》:“蜀人言曰:‘蜀贼尚可,罗尚杀我。’”又《李特载记》载语同,易“罗尚”为“李特”;《宋书王玄谟传》:“军士为之语曰:‘宁作五年徒,不逢王玄谟,玄谟犹自可,宗越更杀我。’”古乐府《独漉篇》:“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唐章怀太子《黄台瓜辞》:“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李白《独漉篇》:“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储光羲《野田黄雀行》:“穷老一颓舍,枣多桑树稀,无枣犹可食,无桑何以衣。”鲍溶《章华宫行》:“岂无一人似神女,忍使黛蛾常不伸;黛蛾不伸犹自可,春朝诸处门常锁。”杜荀鹤《旅泊遇郡中叛乱》:“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韩驹《陵阳先生诗》卷二《题蕃骑图》:“回鞭慎莫向南驰,汉家将军方打围;夺弓射汝犹可脱,夺汝善马何由归。”张嵲《防江》第二首:“虏犹涉吾地,饮马长淮流,饮马尚犹可,莫使学操舟。”(《后村大全集》卷一七六引,四库馆辑本《紫薇集》卷二改“虏犹”为“不虞”)陆游《剑南诗稿》卷六二《夏秋之交,小舟早夜往来湖中,戏成绝句》之八:“荷花折尽浑闲事,老却尊丝最恼人。”元好问《遗山诗集》卷一《宿菊潭》:“军租星火急,期会切莫违,期会不可违,鞭扑伤心肌,伤肌尚云可,夭阏使人悲。”以至《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莺莺唱:“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或《水游》第六回邱小乙唱:“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妩夫时好孤凄。”或《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第一折乾天大仙白:“这仙酒犹闲可,这九转金丹,非遇至人,不可食之。”莫不承转控送,即“哿矣富人,哀哉穷独”之句型。杨万里《诚斋集》卷七《秋雨叹》之八:“枯荷倒尽饶渠着,滴损兰花太薄情。”不用“犹可”、“尚可”,而句法无异,亦如用“浑闲事”。脱毛《传》之“可”必训“乐”方得“与‘哀’对文”,则与“好孤凄”对之“犹闲可”,当训为“真快活”耶?“可”与“甚”、“杀我”、“抱蔓归”、“行人没”、“怎奈何”,无一不成对文,亦正如其与“哀”为对文。王氏之“对文”,则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所谓:“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耳。毛、郑以来,说诗者于“哿”之训“可”,相安无事,亦征句法既有定型,遂于字义不求甚解。此亦言文词者所不可不知也。
(五)怨天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传》:“王者为乱梦梦然。”按说诗者以《节南山》之“天方荐瘥”、“昊天不惠”,《小旻》之“昊天疾威”等句概谓为指君王,如《云汉》之“王曰於乎,……天降丧乱,……昊天上帝”等句,方说为苍天,大可不必。先民深信董仲舒所谓“天人相与”;天作之君,由怨君而遂怨天,理所当然。人穷则呼天,呼天而不应,则怨天诅天,或如《小弁》之问天:“何辜于天?我罪伊何?”《晋书天文志》下康帝建元二年岁星犯天关,安西将军庾翼与兄冰书曰:“此复是天公愦愦,无皁白之征也。”;“愦愦”即“梦梦”矣。然怨天、诅天、问天者,尚信有天;苟不信有天,则并不怨诅诘问。庾信《思旧铭》不云乎:“所谓天乎,乃曰苍苍之气:所谓地乎,其实抟抟之土。怨之徒也,何能感乎?”——“徒”,徒然也。《荀子天论》篇又柳宗元《断刑论》下、《时令论》下、《天说》、《昔(衣旁)说》之类剖析事理,不大声以色,庶几真不信有天;若《史记伯夷列传》慨叹“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郁怒孤愤,是尚未能忘情。柳宗元《唐故尚书户部郎中魏府君墓志》、《亡友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亡姑渭南县尉陈君夫人权厝志》、《亡姊崔氏夫人墓志盖石文》、《亡妻弘农杨氏志》、《祭吕衡州文》皆痛言无“天道”、天无“知”、“不可恃”、“不可问”、“苍苍无信、莫莫无神”,而怨毒之意,洋溢词外;《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袝志》、《亡姊前京兆府参军裴君夫人墓志》骨肉悲深,至责天之“忍”,其《天说》所讥为“大谬”者,竞躬自蹈之,盖事理虽达,而情气难平,《祭吕衡州文》所谓:“怨逾深而毒逾甚,故复呼天以云云。”夫矢口出怨望怒骂之语者,私衷每存格天、回天之念,如马丁路德所谓:“吾人当时时以此等咒诅唤醒上帝。”(WemustnowandthenwakeupourLordGodwithsuchwords)其事无用,而其心则愈可哀已。《豆棚闲话》卷一一载《边调曲儿》:“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饿杀。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潘问奇《拜鹃堂诗集》卷二《屈原墓》之三:“颜渊盗跖殊修短,此日青天定有心,楚国王孙曾一问,奈他聋哑到如今。”黄槆辑黄周星《黄九烟先生别集》有《臯啸序》、《诘天公文》等皆谓“此公”“年齿长矣,聪明衰矣”,又“沉醉”、“假寐”。怨天之有知而仍等无知,较仅怨天之无知,已进一解。陈子龙《陈忠裕全集》卷二八《天说》:“我悲夫天有其权而不能用也!我悲夫天有其盛心而辄失也!柳宗元以为天无所用心,太过。”则谓天有知而无能,有心而无力,行与愿乖,故不怨之恨之,而悲之悯之,更下一转,益凄挚矣。有哲学家谓人之天良不能左右人之志事,乃“无能为力之无上权力”;其语可借以形容陈氏之“天”。讥“老天爷”耳聩目眊,又似当世西人所谓“聋子上帝”:“失聪失明,不死永生。”
[增订三]法国有一古剧,搬演“聋子上帝”,斯莱尔夫人《杂记》撮述其情景。上帝作老叟状,酣卧云上(anoldmanlyingfastasleepwithcloudsunderhim),一天使摇撼之,疾呼曰:“上皇之爱子[耶稣]命在须臾,乃尚如醉汉熟睡耶!”上帝喃喃呓语曰:“魔鬼捉将我去!所言何事,我一字未闻也”。亦滑稽善讽者矣。盖言其伺隙匿踪,则上帝如偷儿鼠子,言其放心废务,则上帝如聋子醉人;两者并行,初不相倍,犹人既察察为明,每亦昏昏发梦。所谓善言天者必取譬于人也。
古罗马大诗人尝咏诸天高夐清静,无虑无为,超然物外,勿顾人世间事;则宋词中惯语“天不管”(黄庭坚《河传》、秦观《河传》、朱淑真《谒金门》等),可断章隐括。《五灯会元》卷一三华严休静章次:“问:‘大军设天王斋求胜,贼军亦设天王斋求胜,未审天王赴阿谁愿?’师曰:‘天垂雨露,不拣荣枯!”《容斋四笔》:“两商人入神庙。其一陆行欲晴,许赛以猪头:其一水行欲雨,许赛以羊头。神顾小鬼言:‘晴干吃猪头,雨落吃羊头,有何不可?”堪为“天不管”之佳例。虽未言天公痴聋而不啻言之,虽未言无天而不啻言天之有若无矣。参观《楚辞》卷论《九歌大司命》。
(六)诅祖宗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按《小弁》:“天之生我,我辰安在?”《桑柔》:“我生不辰,逢天瘅怒!”胥遭逢丧乱而自恨有生不如无生也。皎然《诗式跌宕格》及范摅《云溪友议》卷六皆引王梵志诗:“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敦煌琐掇》第三0、三一种《五言白话诗》屡有“还我未生时”、“慈母不须生”、“慈母莫生我”之句;乃本释氏破生死关之意。王若虚忧患余生,取而点化,工于唱叹:“艰危尝尽鬓成丝,转觉欢华不可期。几度哀歌向天间:何如还我未生时?”(《滹南遣老集》卷四五《还家》)方岳《辛丑生日小尽月》:“今朝廿九,明朝初一,怎欠秋崖个生日?客中情绪老天知,道这月不消三十!”(《秋崖先生小稿》卷三七《鹊桥仙》)情凄怨而语则诙婉。古希腊诗人(Theognis)悲愤云:“人莫如不生(Bestwereitnevertohavebeenborn),既生矣,则莫如速死。”齐心同调实繁有徒。后世如培根诗叹人生仕隐婚鳏,无非烦恼,故求不生,生则祈死(Whatthenremaines?butthatwestillshouldcry/Nottobeborne,or,beingborne,todye)密尔敦诗写原人怨问上帝云:“吾岂尝请大造抟土使我成人乎?”(DidIrequestthee,Maker,frommyclay/TomouldmeMan?)海涅病中诗云:“眠固大善,死乃愈善,未生尤善之善者。”德国俗谑亦谓人能未生最佳,惜乎有此佳运者,世上千万人中无一焉。均“父母生我,胡俾我瘉,而求“还我未生”也。
[增订四]索福克勒斯悲剧亦云:“最佳莫如不生”(Nottobebornisbest)。近世爱尔兰诗人叶芝尝赋小诗敷陈其意,而申言早死为次佳事(“Nevertohavelivedisbest,ancientwriterssay;/Nevertohavedrawnthebreathoflife,nevertohavelookedintotheeyeoftheday;/Thesecondbest’sagaygoodnightandquicklyturnaway”)。海涅复有一诗云:“死固大佳,而母氏不生吾侪则尤佳”。
[增订五]索福克勒斯语为希腊作者常言,例如Homer;Plutarch;DioChrysostom。王梵志诗有云:“寄语冥路道,还我未生时”;王若虚《还家》第五首云:“几度哀歌向天道,何如还我未生时”(《全金诗》卷一九)。如出一口,戚戚有同心矣。
《四月》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笺》:“我先祖匪人乎,人则当知患难,何为曾使我当此乱世乎?”《正义》:“人困则反本,穷则告亲,故言‘我先祖匪人’,出悖慢之言,明怨恨之甚。”则由怨言进而为怒骂,诅及己之祖宗,恨毒更过于《正月》、《小弁》,大类《旧约全书》中先知咒骂己之诞生、母之孕育等。儒生尊《经》而懦,掩耳不敢闻斯悖逆之言,或解为:“先祖不以我为人乎?”或解为:“先祖乎?我独非人乎?”或解“匪人”为“彼人”、为“非他人”、为“不以人意相慰恤”,苦心曲说,以维持“《诗》教”之“温柔敦厚”。如王夫之〈〈诗经稗疏〉》即诃斥郑、孔以“市井无赖”口吻说此二句。夫《三百篇》中有直斥,有丑诋,词气非尽温良委婉,如黄彻《碧溪诗话》卷一0谓《诗》“怨邻骂坐”,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四七谓《诗》“不尽含蓄”,曾异撰《纺授堂集》卷一《徐叔亨山居次韵诗序》谓《诗》“骂人”、“骂夫”、“骂父”、“骂国”、“骂皇后”、“骂天”、“朋友相骂”,“兄弟九族相骂”,贺贻孙《诗筏》谓《诗》“刺人不讳”,魏礼《魏伯子文集》卷一《跋出郭九行》谓《诗》“直斥者不一而足”,顾炎武《日知绿》卷一九谓《诗》“亦有直斥不讳”,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一谓《诗》“骂人极狠”。《四月》之自斥乃祖为“匪人”,其忧生愤世而尤不能忍俊者尔。《滹南遣老集》卷三评宋儒解《论语》之失有三,一曰“求之过厚”,凡遇“忿疾讥斥”,必“周遮护讳而为之说”,以归于“春风和气”;解《诗》者其“失”惟均,且亦不仅宋儒为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