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又快到了。每年这个时节,屈原和《楚辞》的问题一定也会被翻出来谈。屈原真有其人吗?端午节是为了驱除瘟疫还是追悼屈原?
我小学五年级时,去同学家玩。其父方著一书,力驳胡适,因为胡适居然怀疑屈原,很令他愤慨。我附和其说,加码痛骂胡适。他大感知己,特送了一册请我“指正”。
其实胡适这次有点冤,他并没什么大错,《楚辞》解释本来就很分歧。
在大结构、大方向上。对于屈原。汉代以"士不遇""哀时命"为主,拿他作为标签人物,浇自己之块垒。宋代以后,才朝忠爱方面说屈原,作为杜甫的先声。
《楚辞》内容的研究。古代离析篇章、区分正伪,要判断哪些是屈原的手笔,哪些是宋玉、景差诸门人,甚或秦博士、汉士大夫所为。民国以后则主要考察哪些是民歌巫谣“误收入《楚辞》”,或被屈原改写。
作者及创作意识方面,古代尽量往屈原身上靠。民国以后则尽量往民族学人类学神话学上靠,故颇有人直接怀疑是否真有屈原其人,认为各篇意旨未必与屈原有关。
这些不同的认定,每一点都会使得对《楚辞》具体的每一篇每一句解释大异其趣。
一、各种解释,谁是谁非?
经典文本,在流传过程中,各朝代人各有各的读法、各有各的理解,诠释互异,杂然并存。既有流变,也有是非。流变须搞清楚,称为“历史性的还原”。至於其是非,如何论定之,则又是更高一层次的哲学问题。
为什么?一,各种解释之是非,以什么为标准来判别?
以“原本”吗?不,就是因为原本不可知、不能确定,所以才会形成争议。像苏雪林和我老师台静农说正简,意思即是现存版本(所谓原本)便错了,因此要整理出一个新的版本来。可是这新版本却并不是新造的,而是复原了的真正原本。你说这在逻辑上不显得怪吗?可是整个清朝的“朴学”校勘考证,所谓“焕然一新,尽复旧观”,不正是如此?
而若原本不可做为判断是非之标准,那又能用什么呢?
再说,原本最多只能确定文字方面的问题。倘或涉及义理(对不对)、美感(好不好),可又怎么论断?
如《天问》讲后羿射日:“羿焉彃日,乌焉解羽”。朱子虽然引了《淮南子》等古书来证明这件事,但他本人却不信这样的神话,曰:“尤怪妄,不足辩”。
王船山则朝理性化解释说:十日并出,非真有十个太阳同时出来,而是当时“僭为帝者不一”,羿灭其九。把太阳视为君王的喻指,称为“喻言”。
清徐文靖《管城硕记》更进一步理性化,说天不可能有十日,一,某书上说女娲补天,已射十日。怎么尧时还有十日可射?
二,若已射掉,仅剩一日了,怎么又有某书说夏帝廑时十日并出、帝癸时三日并出?
三,后代文献中也有同时出现十日五日三日的现象。可见不是真的有几个太阳,只是如王充说“殆更自有他物,光质如日之状”罢了。
四,十日,还有一种可能,是如《山海经》讲:“帝后之妻生十日”,十日只是人名。
五,日中有三足乌,后羿射之,羽毛都掉下来了,也不可信。张衡《灵宪》说“日者,阳精之宗。积而成乌象,乌而有三趾”,可见此乌非真乌,只是“在天成象”的一种象,不能实看。
这就可看出:由宋迄清,理性化是越来越强的。朱子还会介绍一点古代传说,虽然他自己不信;后来就要再将之合理化地诠释之。
又如九歌,传说是禹的儿子启到天上去取得了九辩九歌这些乐曲,犹如普罗米修斯去天上盗了火一般。可是朱子不以为然,将棘看成是梦的错字,又说商字当作天。所以是梦中到了天庭,不是真能上天。
船山就更理性化了,说;“旧注强为附会,语多怪诞,今不从”。
徐文靖则把宾解释为贡、把棘解为急,说夏启努力把商纳入朝贡体系,故商获得了舜时留下来的九辩九歌。这就更是一番合理化的说辞了。
并非《楚辞》才如此,什么都是这样的。
例如《诗经》,台湾李辰冬先生就主张《诗》三百篇全是尹吉甫一个人作的。当年《古史辨》里面的各种“古书真伪及其年代”的争辩,老子、孙子、庄子、荀子、墨子、文子等的相关争议,无不纷纭。以致张心澂的《伪书通考》,读来仿佛入山寻宝图、福尔摩斯侦探小说。
不只上古文献才这样,后世李杜诗篇之作者所有权和内容诠释史同样有这些问题。《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等小说也是聚讼。
再则是观念及事物。同样是侠,古视为盗,不轨于正义,后世则视为正义之化身。孝,上古主要指奉祀亡者,如孔子说大禹卑宫室而“致孝乎鬼神”;后乃渐重生养,又或重在立身行道、扬名显亲。其认识与意涵是随时代改变的。
二、辨章学术、考镜源流
我注意到这些经典的诠释问题,当然获益于清代及民国之考证辨伪学,但我与他们并不相同。
因为我无“原本”之观念,他们努力想确定原本、原貌、原作者,我则以为此种努力甚为渺茫。不仅因历史知识之不完整、不确定,而使原貌原样不可知。即令可知,也还有个诠释的问题呢!
何况,诸家考证,对于原本,各位已经看到我的举例说明了,乃是方法性的使用工具。所谓原本,事实上即是我诠释出来的新结果。历史上,对该书该人物之研究与推进。也即是这不同诠释的显现。
因此,诠释史是学术史、思想史、流变史之内核。许多时候,不是新事物新观念引发了思潮与社会的变动。新事物新观念可没那么多,大多仍是老东西的新诠释新眼光,而新事物新观念就由此生长出来了。因为视野与角度的调整,正是催生新观念、创造新事物的关键。
我大一做过《庄子注》,大抵摸清了历代解庄的路数,区分出以道、以佛、以儒、以文四条路线以及各朝代之偏向。接着硕士写《孔颖达周易正义研究》,讨论唐初对《周易》的诠释。这种诠释不同于魏晋有玄理气味之王弼注,也反对南朝以佛解易之风气。
做这些研究时,主要是用目录学的方法,先辑比文献,再去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分别部居,釐为几类几派。
此法本之章学诚而可上溯于刘歆班固,旁受孙德谦等人之影响,故与一般文献目录学家不同。具体操作时,则须细勘文本。在方法意识的导引下,分析各时期各主要论述之诠释内容。
诗人部分,我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