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钟鉴
(教授)
在孔子和儒者看来,学做君子,是使人生光明磊落的事,是毕生修身的事,也是可以“下学而上达”的事,更是自利利他(“己欲立而立人”)的事,统称为“为己”之学,即能成全自己的道德人格,进而才能“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孔子及其弟子留下的《论语》,“君子”共出现次,是诸用语之首。其特点是常常将“君子”与“小人”对举,互相发明。
孔子对君子的品性、行事、戒惧以及在不同场合的作为,都有全面的、立体化的表述,背后也都有历史故事作为例证,用心良苦,以此为弟子确立一个如何做人的目标。
孔子一生开办民间私学,有教无类,培养出大批君子,为后世塑造青少年灵魂的教师群体树立了榜样。孔子论述君子与小人的话语中有两句最为典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喻”,晓也。君子从内心里认知正义和公益,以“义”为立身行事的准则,非义不为。小人则处处以个人私利为考量来行事。两者在价值观上没有共同语言:在小人看来,君子的道德坚守是愚笨;在君子看来,小人的损人利已是卑鄙。
由此引出在群己关系上两者的不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讲仁重义,能够推己及人,尊重他者,包容差异,和谐共处,这就是“和而不同”;小人重利为己,喜欢拉帮结伙,唯我是从,勾心斗角,必然“同而不和”。
我们可以把“义利之辨”“和同之辨”视为识别君子与小人的纲要,如此,君子之道便会纲举目张,易于完整把握。
孟子和荀子论君子亦有多种表述,且新意迭出。如孟子讲:“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材)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孟子很用心于君子之德的教育实践,他论士、论大丈夫亦是其君子论的精彩篇章。
荀子说:“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贮)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君子易知而难狎,易惧而难胁,畏患而不避义死,欲利而不为所非。”“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荀子论君子,以“诚”为魂,抓住了要害。他强调君子在性情上一如常人,行为与民众交融,只是不偏离仁义这条中轴线。
产生于战国时期的《易传》是对《易经》的理论解释,由儒道兼综的儒学群体所撰,其论君子颇多精到之处。如:《乾卦·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坤卦·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系辞下》曰:“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
当代国学大师张岱年先生把“自强不息”与“厚德载物”视为中华精神的两个侧面:开拓奋进和海纳百川。
当代新理学大师冯友兰先生在《三松堂自序》中引用“修辞立其诚”来反思自己的人生。可见《易传》论君子的影响多么深广。
《大学》曰:
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
《中庸》云: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君子和而不流。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
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
《大学》与《中庸》原为《礼记》中的两篇,朱熹将其拔出,与《论语》《孟子》并列为“四书”,与“五经”同尊。
《大学》开篇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是三纲领,而后才有八条目。
“大学之道”,一是对应“小学”(洒扫应对进退之节)而言,它是教人穷理、正心、修己、济世的大道理;二是对应“小人”而言,它是教人学做大人之道,即君子之道,先立乎其大者。
大人与小人、君子与小人之不同在于立志:大人和君子立志于“仁以为己任”,推行仁义于天下百姓;俗子和小人立志于求一己之私利,只求自己富贵荣华而置民生他者于不顾。儒家讲“修、齐、治、平”,关键在于修己而为君子。由此可知,君子之道在儒家价值观中居于崇高的地位。
《大学》与《中庸》论君子,在要求上很严,君子不仅要“慎独”,还要治国安邦、遵循中庸达到“时中”,即与时俱进、把德性与学问结合起来,既有广度又有深度,既有高度又切实用。
冯友兰先生家中有一副对联,上联是“阐旧邦以辅新命”,下联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上联来自《诗经》,表示他的哲学使命是探究古代哲人智慧以推动新中国建设;下联取自《中庸》,表示他的新哲学特色在于把天人之道与日用伦常相结合。
《礼记》其他篇章,论君子所在多有。如《曲礼上》:“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曲礼下》:“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礼器》:“君子之于礼也,有所竭情尽慎,致其敬而诚若,有美而文而诚若。”《学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礼记》论君子,侧重于以诚行礼和教学为先,在人际关系上强调不以己之长责人之短,乃是孔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之义。
此外,《墨子》中也有论君子之言,如《亲士》:“‘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强调君子与众人的区别在于君子重义,故不把享受放在心上;而众人重欲,故尽力去追求。
儒家君子论又不把君子与小人的区别绝对化、静态化,而认为两者之差别是相对的、动态的。以义利之辨而言,君子并非不言利,小人求利也并非全然不对,其间有个分寸的把握问题。
人皆有求富贵、恶贫贱之心,这是人性使然,君子与小人之不同,不在求利而在得之是否正当。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君子见利思义,得之以道;小人见利忘义,得之以非道。
例如,商人求利乃天经地义,守法诚信者即为君子,违法欺诈者即为小人,其严重者是为罪人。现今人称儒商者,不仅能够合法经营,而且取之于社会又回报于社会,将部分利润用于公益慈善事业。儒商多起来会推动市场经济的健康运行,为人民的富裕生活做出贡献。
再说,社会上并没有固定不变的君子群体和小人群体:君子如怠学不勤、意志不坚,就会下降为小人;小人如能见贤思齐、内省改过,亦可上升为君子。
人性往往是善恶相混的,有时道德理性增强,有时私心物欲泛起;有人七分君子、三分小人,有人七分小人、三分君子;在起落中彼时为君子、此时为小人,彼时为小人、此时为君子。一生定格于君子不变、定格于小人不变,这样的人也有,只能是一部分,而非全体。
孔子看到道德人格涵养的动态性和长期性,因此强调终生学习和修养的必要性。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他认为人的先天之性都差不多,但后天积习将人的精神境界拉开了距离。他把仁德作为君子的第一品性,要求“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务必使亲仁、行仁达到高度自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程度,他自己不敢以仁人自许,也不轻易许其弟子为仁人君子。同时他指出,一个人只要“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又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关键在于立志和努力,还要坚持不懈。
总之,在孔子和儒者看来,学做君子,是使人生光明磊落的事,是毕生修身的事,也是可以“下学而上达”的事,更是自利利他(“己欲立而立人”)的事,统称为“为己”之学,即能成全自己的道德人格,进而才能“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本文来源:《月读》年第3期。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周刊编辑:东方/陌上思想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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