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团队学术成果展示第十三篇
作者简介
赵华,河南郑州人。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在河南财经*法大学教授论语研读、创意写作、文心雕龙等课程。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主持校级项目一项,参与校级项目两项,参编教材一部,发表论文若干篇。
论《文心雕龙》对“情性”“性情”的调遣及表达的理念
赵华
《文心雕龙》是我国古典文艺理论的巅峰之作,“情”字散见于全书50篇文章中的40篇。其中,“情性”“性情”两个概念,未能引起龙学研究者足够的重视。它们见于全书起始的《原道》《征圣》《宗经》三篇文章,有提纲挈领之用,是该书的重要概念之一,应对其内涵加以辨析,并作系统化的阐释。
一、“陶铸性情”——化性
《原道》篇有如下论述:“至若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对于其中的“雕琢情性”,詹瑛认为“雕琢”犹“陶冶”。
《征圣》篇开头写道:“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对于“陶铸性情”,詹先生认为“雕琢情性”即“陶铸性情”。问题在于“雕琢情性”是“情”在前而“性”居后,“陶铸性情”是先言“性”而后言“情”。如果二者表达的意义相同,为什么“情”和“性”排列顺序会前后颠倒?吴林伯已经注意到二者的这种差异,并提出如下论断:“性,本也;情,末也。从末及本,曰‘情性’;从本及末,曰‘性情’。”吴先生是从性本情末的理念出发,对《文心雕龙》出现的“情性”“性情”加以解说,颇有启示意义。沿着这个思路进行探索,有助于解开这个学术之谜。
对于《征圣》篇“陶铸”,要从这两个字的本义切入。陶,本指制造陶器,也就是以粘土原料,加以调合置入范模,再经过烧制而成各种器具。《说文解字·金部》:“铸,销金也。从金,寿声。”桂馥写道:
销金也者,《玉篇》:“铸,镕铸也。”颜注《急就篇》:“凡金铁销冶而成者谓之铸。”《淮南子·俶真训》:“今冶工之铸器,金踊跃于炉中。”《圣主得贤臣颂》:“巧冶铸干将之璞。”《考工记·栗氏》:“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铸也。”
许慎释铸为销金,即冶炼金属,语焉未详。桂馥列举的几条材料则进一步表明,铸指用冶炼后的金属溶液制造器具,用金属液体铸造器具,是把它置入范模中,这与制陶工艺有相似之处,故古文献往往陶铸连言。《征圣》篇的“陶铸性情”是一个动宾结构的词组,意谓像制陶和铸造金属器具那样料理人的性情。其实,这里所说的性情,重点是指性,而情是连带及之。也就是说,所谓陶铸主要是针对人的性而言。
何谓性?“天命谓之性”,《礼记·中庸》的解说最为简明,具有权威性,得到普遍认可。在古人看来,性指的是先天本然,是自然造化所赋予的;同时,先民又认为自然造化赋予人以天性,与匠人用粘土制陶,用金属溶液制造器具具有相似之处。因此,有时把铸器与自然造化赋予人以天性相比附。《庄子·大宗师》记载作为道家角色出现的子来的如下话语: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其中的“犯”通“范”,指用模子加以浇铸。这段话是把天地之人赋予人的本性,比作冶炼铸器。把人的生成比作制陶铸器,还见于《逍遥游》。其中的虚拟人物连叔对藐姑射神人推崇备至:“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成玄英疏:“镕金曰铸,范土曰陶……将彼尘垢锻铸为尧,用此秕糠埏埴作舜。”成玄英对于陶铸这个词语有准确的把握,所作的解释也很确切。
在古人看来,天地之人赋予人以天性,如同制陶铸器,因此,人本身对于天性的料理也应该采用这种方式。制陶铸器是顺应粘土和金属液体的属性进行运作,而不是从根本上改变它们的属性。陶器、金属器具虽然不再是粘土状和液态,但它们的土和金的属性并没有丧失。其次,作为制陶铸器原料的粘土与金属液体,能够全部得到利用,不会有废弃。第三,制陶铸器都是把所用的原料置入范模,使原来没有固定形制的粘土和液态金属成为有固定形质的器具。先民认为,对人的天性进行陶铸必须顺应自然,因势利导,把漫无定性的天然禀赋纳入固定的规范,同时对天性又没有伤害。这就是刘勰把陶铸的对象指向人的天性的原因。
陶匠铸工把粘土和液态金属制成有固定形制的器具,是一种创造,是使加工对象得以充分发挥功能的举措。《征圣》篇写道:“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刘勰先是称“作者曰圣”,对于“圣”加以界定,指的是发起,首创。后而又称孔子为“圣人”,显然这就是前面所说的“上哲”,是能够“陶铸性情”的创造者。刘勰把“陶铸性情”置于创造系列,取自制陶铸器本身的特征。
《文心雕龙·宗经》篇写道:
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
对于“义既埏乎性情”,杨明照写道:“‘埏乎性情’与《征圣》篇‘陶铸性情’之辞意同。”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合乎原文本义。《老子》第十一章称“埏埴以为器”,河上公注:“埏,和也。埴,土也。和土以为饮食之器。”《荀子·性恶》篇亦有“陶人埏埴而生瓦”之语,“埏埴”指调和粘土。《宗经》篇所说的“埏乎性情”,其中的“性情”也是偏义词组,主要是指性,而情是连带及之。所谓“埏乎性情”,就是像调和粘土一样调理人的天性。后面的“开学养正,昭明有融”,指的正是对天性的调理,以及天性经过制陶般调理之后所得到的提升。
《宗经》篇的“义既埏乎性情”,“唐写本及铜活字本作‘挻’,宋本《御览》、明钞本《御览》作‘埏’”。从《征圣》篇的“陶铸性情”之语考察,当作“埏乎性情”。传本或作“挻”,当是“挻”、“埏”语义相通、字形相近之故。传本或作“极”,属于讹误。
“陶铸性情”、“埏乎性情”,主要指向的是“性”,而不是“情”,是以制陶暗示化性,这可以从《荀子·性恶》篇的如下论述可以得到验证:
凡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为之也。
杨倞注:“圣人化性于礼义,犹陶人埏埴而生瓦。”杨氏所作的解释合乎荀子的本义。荀子作为先秦诸子的集大成者,以儒家理念为本位,把化性比作制陶。《征圣》篇“陶铸性情”,《宗经》篇“埏乎性情”,也是把化性比作制陶,与荀子的论述如出一辙,从《性恶》篇可以找到这种比喻的渊源。
《征圣》篇的“陶铸性情”、《宗经》篇“埏乎性情”,是承认人的天性具有可塑性,继承的是先秦儒家的传统。《荀子·儒效》篇称:“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天性可化,所谓的“陶铸性情”,就是化性的具体方式。是以“性情”连言,但所指对象是“性”,而不是“情”,因此之故,“性”置于前而“情”殿于后。
二、“雕琢情性”——治情
如前所述,《征圣》篇的“陶铸性情”,指的是化性。其中的“性情”是偏义词,具体所指是“性”,而不是“情”。依此类推,《原道》篇所说的“雕琢情性”,同样有它的具体语境和确切所指,原文全段如下:
“至若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这些话分为三段,首段追溯孔子在整理六经和著述方面的伟大成就,其中的“金声而玉振”,是沿用《孟子·万章上》对孔子的评价。第二段追溯孔子的教学实践活动,主要集中在他对弟子的培养教育。最后两句是对孔子历史功绩的总结,概括他在著述和教育方面的巨大贡献。“雕琢情性”是对孔子的教育活动而言,后面的“组织辞令”也是指他在辞令方面对弟子的教诲和训练,《论语》有很多这方面的记载。《原道》篇追述孔子的教育活动,用了两个典故。“木铎启而千里应”,语出《论语·八佾》的“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杨伯峻译为“上天会要把他老人家做人民的导师哩”,把原文传达得很准确,是从孔子作为宗师的身份来解释理解这句话。“席珍”典出《礼记·儒行》,鲁哀公向孔子问何谓儒行,孔子作了如下回答:“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这里所说的“席上之珍”,指讲席上所传授的学问,因此,刘勰把它用于追述孔子在教育方面的业绩。
《原道》篇的“雕琢情性”,是针对孔子对门生弟子的教育而言。那么,孔子对门生弟子的雕琢,是否把“情”作为对象,可从《论语》中找到答案。《学而》有如下记载: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贫穷而无谄媚,富足而不骄傲,指能够保持平和的心态,感情世界不因贫富而失衡,孔子提出的“贫而乐,富而好礼”,则是更高层次的人生境界。乐,指情感的欢乐。好礼,指情感趋向所指是礼。而在子贡看来,这种情感境界层次的提升,要通过切磋琢磨的方式得以实现,所引的诗句出自《诗经·卫风·淇奥》。孔子教育弟子,裁制的对象指向弟子的情。子贡作为孔门高足,则领会要以切磋琢磨的方式对情感世界加以提升。上述事实表明,《原道》篇说的“雕琢情性”,是用于总结孔子的教育实践,雕琢对象是指向人的情感。
《文心雕龙》论述化性问题用的是“陶铸”,论述治情用的是“雕琢”,刘勰的行文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异,原因在于“雕琢”是与“陶铸”性质不同的操作方式。《尔雅·释器》在叙述对多种原材料进行加工的方式时写道:“玉谓之雕,金谓之镂,木谓之刻,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对于治玉称雕琢,郝懿行作了如下解释:
雕者,琱之假借也。《说文》云:“琱,治玉也。”……琢者,《说文》云:“治玉也。”《诗》:“追琢其章。”笺云:“追琢玉使成文章。”是郑以追琢皆治玉之名。追即雕也,以此上云“玉谓之雕”,下云“玉谓之琢”。是雕琢通名。
治玉称为雕琢,《原道》篇的“雕琢情性”,是指像治玉那样对人的情进行加工,这种操作方式与陶铸存在明显的差异。制陶铸器,是把所用原料灌注于范模之中,原材料虽然发生形态的变化,但是,作为加工对象的原材料本身并没有损伤,不会出现残破之象,这是把“陶铸”用于表达化性的重要原因。以雕琢的方式治玉则不同,这种操作不可能使加工对象完好无缺,而是要出现减损,古人对此已有明确的论述。齐人颜斶称:“夫玉生于山,而制破焉。”鲍彪注:“制,裁断之。”《庄子·马蹄》篇亦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释文》引李颐注:“锐上方下曰珪,半珪曰璋。”颜斶、《马蹄》的作者都是从道家立场对治玉予以否定,属于偏激之论,一家之言。但是,治玉要以切割、契刻、雕镂、打磨等多种手段进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作为加工对象的璞玉本身确实有减损,同时治玉有时还要进行装饰,附加璞玉原本没有的因素。
把治理的人的情感说成是“雕琢”,与治玉相似,这种表述说明,古人认为人的情感有加以减损改造的必要,而不能纯任自然。这种观点在《礼记·礼运》中表达得最为明确:“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脩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孙希旦称:“此以申明上文‘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之义也。”既然把人情比作田地,就需要以各种方式对它加以整治。
由此看来,像治玉一样治理人的情感,也就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人的情感为什么要像对待璞玉、田地那样治理,《礼记·乐记》论述得更加清楚。“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对于文本中的天理,郑玄注:“理犹性也。”文中所说的“好恶无节”,就是后面所说的“而无喜怒哀乐之常”,人的情感漫无定性,如果任其放纵,最终会毁灭人的天性。因此,要像治玉那样对它加以治理。
结语
《原道》篇所说的“雕琢情性”,是以治玉比喻治情,雕琢加工的对象是人的情感,而不是天性。这种治理方式带有刚性,加工对象受到减损,因为它存在需要去掉的因素。《征圣》篇“陶铸性情”,《宗经》篇“埏乎性情”,皆以制陶铸器比喻化性。对天性施以“陶铸”和“埏”,这种运作方式是柔性的,加工对象自身没有减损。《文心雕龙》或称“情性”,或称“性情”,词语排列次序相反,所对应的动词亦有区别,二者所表达的内涵不能混淆。
(文章来源:《中州学刊》年第7期)
编辑:袁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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