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主张“法先王”的同时,又提出“法后王”。这种看似矛盾的主张,其实是荀子在历史观上沟通儒、法两家的表现,是他在指涉“过去”时,兼具其奠基作用和与现实对立作用的体现。如扬·阿斯曼教授所说,“所谓的起到奠基作用的和与现实对立的这些提法,都不是针对神话本身,而更多是针对在当下”。这里所说的“神话”是指主要以叙事形式出现的、对过去以一种创造性而非基于还原历史事实的表述形式。可以说,荀子基于对当下社会政治理论的建构和意义的追求,试图通过追忆过去,既批判当下的不合理,又为当下的革新提供基础,论证其合理性。
张晋藩先生从法律角度论述,“儒法两家的对立,是明礼差等与奉法齐一的对立。经过战国、秦,至两汉,作为差别性行为规范的礼,逐渐与公允性行为规则的法交融渗透,以至合流。”显然,在其合流过程中,荀子可谓是沟通儒法两家的第一人。他论述历史,提出兼法“先王”、“后王”,进而提出礼法结合的思想理论。这些都是“过去”与“现在”的贯通融合。
荀子身处社会动荡的战国末期。他看到年年战乱,民不聊生的乱象,他也看到了天下趋于一统的大势。他试图结合儒家的礼义仁德和法家的法术制度,为未来构建一个全新的社会提供一种新的模式。“圣王”一词,非常清晰明了地表达了荀子对儒法两家思想的态度。他说:“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荀子解蔽篇》)唐代杨倞解释“伦”为“物理”,“制”为“法度”,清代王先谦在《荀子集解》中也采用了这个解释,梁启雄先生以其伯兄任公观点为是,解释:“圣、王、即《庄子天下》‘内圣外王’之‘圣’‘王’。伦,谓人伦,即人生哲学;制,谓制度,即政治哲学。”
任公以哲学视角所解释的“圣”、“王”之义,笔者以为任公深得荀子之意。也就是说,荀子认为“圣王”在私人领域自身必须具备儒家的礼义仁德,在公共领域即政治领域则需要具备法家的法术制度,只有两者兼备,才能统治天下。众所周知,孔孟都十分重视儒者自身的道德修养,孟子甚至以为有仁德之诸侯王即可推行仁政,从而王天下,然而事实是,这在实际操作上是不可行的。那是因为政治领域和个人修身领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孟子以为“只要完成‘私领域’的修身程序,就可完成‘公领域’的治国之道。
换言之,外在世界的转化起源于也奠基于内在自我世界的转化”,然而,“这样的‘身体政治’论将政治领域视为一个缺乏自主性的领域,因而完全受到私人道德领域的支配”的理论“忽略了两者的分野”,即“政治领域以权力或资源的争夺与分配为其核心,有其自主之性质,其运作常常不受个人意志之支配,而私人道德领域中德性主体的建构,是个人自主意志可以控制之事务。两者之运作逻辑并不完全等同,因此,两者并不完全等价等值”。而荀子显然已经注意到子思、孟子儒者政治理论的理想主义色彩,所以他在主张“法先王”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批判子思和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荀子非·十二子篇》)。说他们“法先王”的时候,没有能够抓住其纲要;罪过在于使世俗之儒不知所非,而纷纷学之并传习,误导子弟。那么,荀子所认为应“法先王”什么呢?是礼义。
在《劝学篇》中,荀子批评不以“礼”为首的儒者为陋儒、散儒。他认为法先王,如果“不道礼宪”,即蹈礼法,仅学习《诗》《书》,那么就如同“以指测河”、“以戈舂黍”、“以锥餐壶”一样,根本不能穷先王之仁义。礼乃是获得仁义之路径。他说:“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辨,散儒也。”
《荀子》书中多处表述“法先王”之纲领乃“礼”之意。如: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荀子·荣辱篇》)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荀子·非相篇》)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荀子·非相篇》)
既然荀子主张礼是法先王的纲领,是获得仁义的路径,那么他仍然继承了孔孟的仁义道德内核,是将道德价值放在一个重要位置的。只是荀子相对于孟子而言,在坚持道德理想的同时,没有走向道德理想主义,而是在批判孟子的浓厚理想主义色彩时,显示出他自身思想的现实主义特点。从荀子评判尧舜和桀纣等先王的言论中可看出这一点。
荀子与孟子在论述仁德的重要性时,很多言论一致。他说:“土地之大,封内千里,人之众数以亿万,俄而天下倜然举去桀纣而奔汤武,反然举恶桀纣而贵汤武。是何也?夫桀纣何失?而汤武何得也?曰:是无它故焉,桀纣者善为人所恶也,而汤武者善为人所好也。人之所恶何也?曰:污漫争夺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荀子强国篇》)又说:“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荀子·儒效篇》)“故周公南征而北国怨。曰:何独不来也!东征而西国怨。曰:何独后我也!”
“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荀子·正论篇》)这些语句与孟子所言几乎一致。《孟子·公孙丑上》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梁惠王下》:“(汤)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上》)可见,荀子在对以道义取天下这个问题上,与孟子是完全一致的。这也是儒家政治理论最为鲜明的一个特质。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反对完全摒弃武力来统一天下的理想主义观点。从战争必有伤亡的事实出发,荀子指出武力征伐的合理性。说:“昔者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悬之赤斾。夫征暴诛悍,治之盛也。”(《荀子正论》)显然,荀子完全摒弃了孟子“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孟子尽心下》)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