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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孔子如何用哲学方式去思考和阅读论语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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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要谈《论语》哲学(或《论语》里的孔子哲学),我们最好能先确定:《论语》是一部哲学文献。但怎样才算哲学文献?我的兴趣在中国哲学,尤觉得这问题不易回答。「中国哲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实际上只有一百年多一点的历史。古代无「哲学」一词,自然就没有「自觉地将某些文献归类为哲学文献」或「自觉地为哲学文献订立标准」的长期实践和思考。

这样,即使我们说:「那些放在今天哲学课程里讲授的传统中国文献就是哲学文献了」,但这种「顺现成之俗」的做法还是有漏洞的,因为这个历史不长的「现成之俗」可能内含误解,把一些其实不堪称为哲学文献的当成哲学文献,把一些理应视作哲学文献的排除在外。

《论语》里有好些智慧语,像「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於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就是。但陶渊明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也很有智慧;苏东坡诗:「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境界也很高。如果《论语》是哲学文献,那陶渊明诗、苏东坡诗是不是?为什么是、为什么不是?

是故,我想改从一个相对容易处理的方向入手:且不论《论语》是或不是哲学文献,我们总可以「哲学地」阅读它。就像建筑作品本身不是哲学作品,但我们可以对它施以哲学思考——一种以后设的反思为基调,旨在检查或揭露事情的理据或深层意义的思考方式——的考察和检视。举例说,现代的混凝土建筑本身不一定想表达什么哲学主张,但日本建筑师隈研吾(KengoKuma)则在《自然的建筑》一书表示,混凝土的坚固耐久意味着现代人想以人力凝固时间、克服变幻的野心。

所以就算混凝土的成分其实都来自自然界,他仍否认混凝土建筑为「自然的建筑」,因为它象征着人类对大自然的割裂和征服企图。隈研吾的看法是否正确姑置不论,重点是他对本身不是哲学作品的现代混凝土建筑施以了哲学思考。换言之,他「哲学地」阅读、思议、考察、检视了它们。这样看来,我们也不妨暂时把「《论语》是不是哲学文献」的问题搁置起来,转而讨论:如何哲学地阅读《论语》?

以下将剖析五种哲学地阅读《论语》的可能方式。第一至四种比较算是学院哲学式的阅读,较适用于我辈从事专门学术研究者(学院以外的一般读者如有兴趣,当然亦可采用)。第五种是我专为一般读者建议的阅读方式;事实上,这才是我自己最喜爱的方式,因为我认为这样阅读《论语》特别有得着。进一步说,第一至四种方式(学术研究型的哲学式阅读)之中的头三种,当应用在《论语》上面时,都会碰上一定难处,我认为第四种较为匹配《论语》,较容易读出可观的成果。

但必须指出,不同方式之间虽有长短(但所谓长短亦只是放在「阅读《论语》」一事上而言;不太匹配《论语》的方式,不代表用来阅读什么作品都较差),却不互相排斥,可以兼用。

第一种方式:检验论证

不单是哲学家,常人要说服别人接纳己见时,也要使用论证。检验一个论证有无说服力,就是哲学思考的一种运作方式。因此,不管一部作品是不是哲学文献,只要里面含有论证,我们就可哲学地阅读这些论证,批判地检验它们的说服力。

有些文献内含的论证数量较多。《荀子》一书的〈性恶〉篇,即充斥着支持「性恶」这个主张的论证。其中颇有趣的一个是:人总是意欲自己所缺乏的,像意欲富有的人,正由于本身缺乏财富之故;我们看见人总是努力向外学习「善」,正因其本性中缺乏「善」;因此,「人之性恶」。哲学地阅读这些论证,就是要检查它们有没有推论上的缺陷;如果有,则可尝试为它们修正或强化,又或干脆推翻它们。

《论语》里面也有论证。较有论证姿态的文段,我认为可数〈阳货〉篇孔子与学生宰我辩论三年之丧。宰我认为子女为父母守丧三年太长,一年就足够了,理由是「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孔子的即时反应且略过不谈,他在宰我离开后对其他人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这里见出孔子赞成三年之丧的理由:合乎比例的报恩。我们活在父母怀里三年后才「晓行晓走」,故应以三年之丧回报他们。师徒之间谁对谁错,或两者皆错(也许十年之丧才正确,又或者三年和一年都太长),当然用得着我们的哲学思考。

但问题是,《论语》里有提供论证的篇幅实在太少了,占全书比例不知有没有十分之一。像「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只有仁者才能喜欢人厌恶人——一句,便仅仅提出了主张,而没给出理由:凡人皆能好人恶人,为什么说只有仁者才能?是故,用「检验论证」的方式来哲学地阅读《论语》,恐怕涵盖不了书中绝大部分内容,所以这并非很好的方式。或更准确地说,单单使用这种方式来阅读《论语》,得着不多,除非你仅仅对其中某些论证有兴趣,而非志在通读全书。

第二种方式:剖析概念

第二种方式是针对《论语》里面一些值得注意的概念,进行分析和比较。例如孔子评论「韶」乐说:「尽美矣,又尽善也。」谈「武」乐则说:「尽美矣,未尽善也。」这里,「美」、「善」各何所指,二者关系又如何,就是我们可以施以哲学思考之地。追求概念的明晰性,也是哲学思考之一面。

比如我目前有兴趣的是《论语》里各式表示好的人格状态的概念各自的含义以及彼此之间的差异,像「圣人」、「贤人」、「善人」、「成人」、「仁者」(或「仁人」)、「君子」等。例如〈述而〉篇所记: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里面提到四种好的人格状态:圣人、君子、善人、有恒者。表面上看,四者好像分为平行的两组:圣人与君子、善人与有恒者;两组之间似有对应关系:圣人对应善人、君子对应有恒者。若真如此,善人理应是一种境界很高的人格,足与圣人并列。但〈先进〉篇又记: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善人虽善,但「不入于室」,即到不了深奥处。于是,上一段引文的解读应要修改,因为善人看来不能和圣人看齐。像钱穆的《论语新解》便将四者列为四等:圣人最高,其次君子,再次善人,然后有恒者。

但这类「以剖析或厘清概念为主」的哲学地阅读《论语》的方式亦有其难处,就是假若我们没有带着一些议题去看《论语》,以「照亮起」书中某些概念,这些概念自己不容易「现成地」引起深入的哲学思考。「现成地」想表达的意思是,一些概念由于位处在明显的哲学观点宣说里,甚或对那哲学观点具有构成的(constructive)作用,所以毋须经过特别的「照亮」,本身即会引起哲学思考的兴趣。

像上面提及的荀子之「人之性恶」观点,我们一看便想追问:他的「性」指什么?我们又尝试比较一下《论语》和《庄子》,后者在〈人间世〉篇提出这样的观点:「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不要用耳听,要用心来听;不要用心听,要用气来听。我们读着,马上就会意识到「心」和「气」、「听之以心」和「听之以气」的含义很值得注意,亟待厘清。

反观《论语》,孔子称赞弟子颜回说:「其心三月不违仁」(〈雍也〉),倘若我们没有一定的思考背景,便很难马上懂得问:为什么说其「心」不违背仁?可否说其「身」不违背仁?仁不是要落实到身上去吗?这是因为,「其心不违仁」的表述太「日常」了,没有《庄子》「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那种「非常」的感觉,不容易马上引起有关「身」、「心」的追问。又如《论语》记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季氏〉)这个有如日常生活中常用的「气」概念,跟《庄子》「听之以气」的「气」相比,实在太寻常、太不亮眼、不太哲学。

我不是说「剖析概念」的阅读方式不行,而是认为它不是「自足的」方式,即不能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使用,而是要立足于一些哲学思考背景上才可发挥较佳性能,否则像上面「其心不违仁」的「心」字,我们不会知道如何予以哲学的追问。因此,意欲使用这种方式来哲学地阅读《论语》时,需预立一种作为其基础的思考或提问的背景。

第三种方式:以普遍的哲学问题切入

说到提问的背景,最便捷的方法可能是从普遍的哲学问题来扣问《论语》,试图辨认出值得注意的概念,从而揭露相关的哲学立场。「普遍的哲学问题」意味着它们不仅适用于一时一地,而是普遍地适用于古今中外(当然「普遍」也可有程度之分,但这里不细论);只要有人,只要有人的活动,例如道德实践、知识追求、政治生活等,就会有这些问题。

所以,我们可以问《论语》里的孔子:人为什么应该孝?死亡是否值得惧怕?道德失败(moralfailure)如何可能?如何算是「知道」?家与国,哪个更重要?理想的政府是怎样?拿着这些问题切入,自然能「照亮起」书中某些相应的概念,较有基础地进行前述之概念剖析以至理论重构的工作。

我自己比较少从这种角度阅读《论语》,但也有留意相关研究。像年出版的英文论文集:DaoCompaniontotheAnalects(由AmyOlberding主编),就包括十多篇从普遍哲学问题出发来探讨《论语》的文章,有兴趣的读者可看看。

我认为这种阅读方式一般而言(撇开个别佳作)亦是有难处的,难题依然在于:《论语》的论述实在太精简了。且不论语言哲学和知识论这些古代中国哲学所不擅长的角度,即使我们从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等角度来扣问《论语》,由于其论述精简,恐怕亦不易得出足够丰富的成果。

第四种方式:从对照的角度切入

现在来介绍有关《论语》的「学术研究型的哲学阅读方式」的最后一种:从对照的角度切入。而在「对照」这个大类之下,我较为常用的则是「哲学史脉络下的对照」一型。

之前三种哲学阅读方式的难处皆结穴于一项事实:《论语》的立论太精简。因此,要《论语》(或《论语》里的孔子)在一项哲学探究中独自担纲领衔主演,是比较困难的。较为适宜的是让它或孔子作为两个或数个主角之一,跟其他主角对照。

像我近来读过的《席勒与孔子的美育思想探析》一书(作者为李宗泽),便颇有得着,尽管作者似乎较为偏重德国哲学(席勒、康德等)一边。这种对照方式,二十多年前我读大学时,常听人称为「比较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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