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方勇李波
出版:中华书局
富国
二
兼足天下之道在名分。掩地表亩,刺屮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也。守时力民,进事长功,和齐百姓,使人不偷,是将率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寒暑和节而五谷以时孰,是天下之事也。若夫兼而覆之,兼而爱之,兼而制之,岁虽凶败水旱,使百姓无冻馁之患,则是圣君贤相之事也。
译文:使天下都富足的方法在于确定名分。耕种田地,表明田界,除去杂草,种植谷物,多施肥料使田地肥沃,是农夫百姓的事情。遵守农时,使人民努力,促进生产,提高功效,使百姓和睦,使人民不苟且偷生,这是将帅的事情。使高处的田地不干旱,低洼的田地不受涝,寒暑合乎节令,五谷按时成熟,这是上天的事情。至于普遍地保护百姓,普遍地爱护百姓,普遍地管理百姓,即使遇到水涝或干旱的凶年,也使百姓不挨饿受冻,这是圣君贤相的事情。
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犹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疏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剸车;鼋鼍、龟鳖、鳅鱣以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主其间,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馀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馀足以衣盆矣。夫有馀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
译文:墨子的言论,惶惶不安地为天下人忧虑财物不足。财物不足,并不是天下人的共同祸患,只不过是墨子个人的担心过分罢了。现在这土地里生出五谷,只要人们善于治理它,每亩地都会生产出几盆粮食,一年可以收获两次,然后瓜、桃、枣、李每一棵的产量也要用盆计算,各种蔬菜也要用池泽来计量,六畜和禽兽每一样就可以装满一大车;鼋、鼍、鱼、鳖、泥鳅、鳝鱼等按时生育,一只就能繁衍一大群,然后飞鸟、凫雁多如烟海,昆虫万物生于其间,可以供人食用的东西数不胜数。天地生长万物,本来就绰绰有馀足以供人食用了;麻葛、茧丝、鸟兽的羽毛、牙齿、皮革等,本来就绰绰有馀足以供人穿戴了。财物不足,并不是天下人的共同祸患,只不过是墨子个人的担心过分罢了。
天下之公患,乱伤是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竭带索,嚽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
译文:天下的共同患祸,是混乱造成的。为什么不试着一齐去探求造成混乱的是谁呢?我认为墨子“非乐”的主张会使天下混乱,墨子“节用”的主张会使天下贫穷,并不是有意诋毁他,而是他的学说不免会这样。墨子大到如果能统治天下,小到如果能统治一国,将会忧心忡忡地穿着粗布衣服,吃着恶劣食物,忧愁地反对音乐,如果这样生活就会微薄,生活微薄就不会满足欲望,不满足欲望则奖赏就不会实行。墨子大到如果能统治天下,小到如果能统治一国,将会减少仆从,削减官职,推崇功业和劳苦,同百姓做一样的事情,建立一样的功劳,如果这样就没有威严,没有威严则惩罚就不会实行。奖赏不能实行,那么贤能的人就不能得到进用;惩罚不能实行,那么不贤能的人就不能被斥退。贤能的人不能得到进用,不贤能的人不能得到斥退,那么有能力的人和没有能力的人就不可能得到相应的职位。如果这样,那么万物就会失调,事情突变就会得不到合理的应付,上失去天时,下失去地利,中失去人和,天下就像被煎熬一样,像被火烧焦一样。墨子即使身穿粗布衣,腰洗粗绳,吃豆叶,喝白水,又怎能使天下富足呢?既然已砍断了根本,堵塞了源头,那么天下就焦枯了。
故先王圣人为之不然。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为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天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以塞其耳,必以錭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必将刍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徙、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是于也,故其赏行;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是于也,故其罚威。赏行罚威,则贤者可得而进也,不肖者可得而退也,能不能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财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故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而功,撞钟击鼓而和。《诗》曰:“钟鼓喤喤,管磬玱玱,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此之谓也。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诗》曰:“天方存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此之谓也。
译文:所以古代的君王和圣人就不这样做。他们知道作为君主不华美、不修饰就不足以统一人民,不富有、不丰厚就不足以管理人民,不威严、不强大就不足以禁止强暴、战胜凶悍。所以一定要撞击大钟、敲打响鼓、吹奏笙竽、弹奏琴瑟来满足他的耳朵,一定在各种器物上雕刻图案,在衣服上绣上各种花纹来满足他的眼睛,一定要用肉食、细粮和芬芳的五味来满足他的嘴巴,然后增加仆人、完备官职、加重奖赏、严厉刑罚来警戒人心。使天下的百姓都知道自己想得到的全在这里,所以君主的奖赏能够实行;都知道自己所畏惧的全在这里,所以君主的惩罚有威严。奖赏能够实行,惩罚有威严,那么贤能的人就可以得到进用,不贤能的人就可以被斥退,有能力的人和没有能力的人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官职。如果这样,那么万物就会和谐,事情突变就会得到及时的处理,上得到天时,下得到地利,中得到人和,财货就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像江河大海一样滚滚而来,像丘山一样高高堆积,即使不时焚烧,也没有地方收藏,天下怎么还会害怕财物不足呢?所以儒术真正能实行,那么天下就会太平而且富有,役使百姓有成效,撞击钟鼓一片和乐。《诗经》中说:“钟鼓声宏亮,管磬乐悠悠,大福从天降。天降大福无边长,威仪堂皇又端庄。既已酒醉饭也饱,福禄就会长又长。”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墨子的学说如果推行天下就会崇尚节俭而更加贫穷,反对争斗却日日争斗,劳苦憔悴却越来越没有功效,忧愁悲伤地反对音乐却更加不和睦。《诗经》中说:“上天连续降灾难,丧亡祸乱到处见。百姓没人说好话,但却仍不惩罚他。”说的就是这个。
垂事养民,拊循之,唲呕之,冬日则为之粥,夏日则为之瓜麮,以偷取少顷之誉焉,是偷道也,可以少顷得奸民之誉,然而非长久之道也。事必不就,功必不立,是奸治也。傮然要时务民,进事长功,轻非誉而恬失民,事进矣而百姓疾之,是又不可偷偏者也。徙坏堕落,必反无功。故垂事养誉不可,以遂功而忘民亦不可。皆奸道也。
译文:丢下政事而以小恩小惠养育人民,安抚他们,疼爱他们,冬天为他们准备稠粥,夏天为他们准备瓜果和麦粥,来骗取一时的赞誉,这是一种苟且的做法,可以暂时得到奸民的赞誉,然而并不是长久的办法。事业一定没有成就,功名一定没有建立,这是奸邪的治国方法。忙乱地抢时间强迫人民从事劳动,促进生产提高功效,不管百姓的毁誉,不在乎丧失民心,事业有了进展而百姓却怨恨他,这又是一种不可做的苟且偏激的做法。其结果是败坏堕落,反而一定没有功效。所以丢下政事窃取名誉不行,一心想成就功业忘记百姓也不行,这都是奸邪的方法。
故古人为之不然,使民夏不宛暍,冻不冻寒,急不伤力,缓不后事,事成功立,上下俱富,而百姓皆爱其上,人归之如流水,亲之欢如父母,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无它故焉,忠信调和均辨之至也。故君国长民者欲趋时遂功,则和调累解,速乎急疾;忠信均辨,说乎赏庆矣;必先修正其在我者,然后徐责其人者,威乎刑罚。三德者诚乎上,则下应之如景向,虽欲无明达,得乎哉!《书》曰:“乃大明服,惟民其力懋,和而有疾。”此之谓也。
译文:所以古人不这样做,使百姓夏天不受热中暑,冬天不挨冻受寒,紧急时不伤害劳力,松缓时不耽误农时,事业成就,功名建立,上下都富裕,而百姓都爱戴他的君主,人们归顺他就像流水一样,亲近他就像亲近父母一样,为他出生入死而心甘情愿,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君主非常忠信、平和、公正。所以统治国家、领导人民的人,想要争取时间建立功业,那么调和宽缓就比急于求成效果更好;忠信公平就比奖赏更使人高兴;一定要先纠正自己身上的缺点,然后慢慢批评别人的缺点,就比刑罚更有威力。这三种品德如果真正能够集中在君主身上,那么臣民就会如影随形、如响随声一样来响应,即使不想显赫通达,也不可能啊!《尚书》中说:“君主英明而服众,人民就会很勉力,既和谐又迅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诛而不赏,则勤属之民不劝;诛赏而不类,则下疑俗俭而百姓不一。故先王明礼义以壹之,致忠信以爱之,尚贤使能以次之,爵服庆赏以申重之,时其事,轻其任以调齐之,潢然兼覆之,养长子,如保赤子。若是,故奸邪不作,盗贼不起,而化善者劝勉矣。是何邪?则其道易,其塞固,其政令一,其防表明。故曰:上一则下一矣,上二则下二矣,辟之若屮木,枝叶必类本。此之谓也。
译文:所以不教育就诛杀,那么刑罚繁多也不能战胜邪恶;教育而不诛杀,那么奸邪的人就得不到惩罚;诛杀而不奖赏,那么勤劳的人就得不到鼓励;诛杀和奖赏如果不符合法律,那么下民疑惑、风俗邪恶而百姓就会行为不一。所以先王明确礼义来统一百姓,努力做到忠信来爱护百姓,崇尚贤者,使用能人来安排他们,用爵位、官服、奖赏来激励他们,依照时节安排事情,减轻他们的负担来调剂他们,全面地照顾他们,抚养他们,就像保护婴儿一样。如果这样,奸邪就不会发生,盗贼就不会兴起,向善的人就得到鼓励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先王的方法简易,堵塞邪恶的方法坚强有力,他的政策始终如一,他的禁令明确清晰。所以说:上面一心,下面就一心;上面三心二意,下面就三心二意;就好比草木,它的枝叶一定是由根决定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