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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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四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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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方勇李波

出版:中华书局

解蔽

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治则复经。两疑则惑矣。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今诸侯异*,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乱国之君,乱家之人,此其诚心莫不求正而以自为也,妒缪于道而人诱其所迨也。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唯恐闻其美也。是以与治虽走而是已不辍也,岂不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况于使者乎!德道之人,乱国之君非之上,乱家之人非之下,岂不哀哉!

译文:大凡人们的毛病,是被偏见所蒙蔽而不明白全面的道理。纠正就能回到大道上来,在偏见和大道之间徘徊就会迷惑。天下没有两个大道,圣人对大道没有二心。现在诸侯实行不同的*治,各个学派主张不同的学说,就一定有对的、有错的,有能使社会安定的、有能使社会混乱的。使国家混乱的君主,使思想混乱的学者,他们的真心没有不想追求正道而亲自去做的,可是他们忌妒、错误地对待大道而别人投其所好来引诱他们。他们偏爱自己所学的知识,唯恐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话,凭借他们偏好的学识,来观察不同的学说,唯恐听到赞美别人的话。所以和正道相背离而自以为是,不肯改正,这难道不是被偏见蒙蔽而失去了对正道的追求吗?不用心,就是黑白摆在面前而眼睛也看不到,雷鼓在一旁响而耳朵也听不到,更何况心被蒙蔽了呢!掌握了大道的人,国家混乱的君主在上面反对他,思想混乱的学说在下面反对他,这难道不可悲吗?

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

译文:什么造成了蒙蔽?欲望会造成蒙蔽,厌恶会造成蒙蔽;只看到开始会造成蒙蔽,只看到结果也会造成蒙蔽;疏远会造成蒙蔽,亲近也会造成蒙蔽;广博会造成蒙蔽,肤浅也会造成蒙蔽;好古会造成蒙蔽,好今也会造成蒙蔽。凡是事物都有差异,就没有不互相造成蒙蔽的,这是人们思想方法上的共同毛病。

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纣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观,而不知关龙逢,以惑其心而乱其行;纣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贤良退处而隐逃,此其所以丧九牧之地而虚宗庙之国也。桀死于亭山,纣县于赤旆。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谏,此蔽塞之祸也。成汤监于夏桀,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文王监于殷纣,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吕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远方莫不致其珍,故目视备色,耳听备声,口食备味,形居备宫,名受备号,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夫是之谓至盛。《诗》曰:“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

译文:从前君主有被蒙蔽的,夏桀、商纣就是。夏桀被妹喜、斯观蒙蔽,而不信任关龙逢,思想被迷惑而行为混乱;商纣被妲己、飞廉蒙蔽,而不信任微子启,思想被迷惑而行为混乱。所以群臣抛弃了忠心而谋求私利,百姓怨恨而不听从他们的命令,贤良的人离开朝廷而隐居逃亡,这是他们丧失天下而宗庙被毁的原因。夏桀死在鬲山,商纣的头被悬挂在红色旗子上。自己事先不知道,人们又没有劝谏的,这是蒙蔽的祸患。商汤以夏桀的覆灭为借鉴,所以端正自己的思想而小心地治理国家,因此能长期任用伊尹而不离开正道,这就是他所以代替夏桀而拥有天下的原因。文王以商纣的覆灭为借鉴,所以端正自己的思想而小心地治理国家,因此能长期任用吕望而不离开正道,这就是他代替商纣而拥有天下的原因。远方的国家没有不来进贡自己的珍宝的,所以他们眼睛能看到各种美丽的颜色,耳朵能听到各种美妙的声音,嘴巴能吃到各种山珍海味,居住在各种华丽的宫殿里,享有各种尊贵的称号,活着时天下人歌颂,死了时天下人哭泣,这就叫做最隆盛。《诗经》中说:“凤凰翩翩飞翔,翅膀象盾牌一样,声音似箫声悠扬。有凤又有凰,帝王心中多欢畅。”这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昔人臣之蔽者,唐鞅、奚齐是也。唐鞅蔽于欲权而逐载子,奚齐蔽于欲国而罪申生,唐鞅戮于宋,奚齐戮于晋。逐贤相而罪笑兄,身为刑戮,然而不知,此蔽塞之祸也。故以贪鄙、背叛、争权而不危辱灭亡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之也。鲍叔、宁戚、隰朋仁知且不蔽,故能持管仲而名利福禄与管仲齐;召公、吕望仁且不蔽,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禄与周公齐。传曰:“知贤之谓明,辅贤之谓能。勉之强之,其福必长。”此之谓也。此不蔽之福也。

译文:从前大臣中有被蒙蔽的,唐鞅、奚齐就是。唐鞅蒙蔽于探求权力而驱逐了戴驩,奚齐蒙蔽于夺取*权而陷害了申生,唐鞅在宋国被杀害,奚齐在晋国被杀害。驱逐贤相而陷害兄长,自己反被杀死,然而还不明白,这就是蒙蔽的祸患。所以贪婪卑鄙、背叛君主、争夺权力而不遭受危险、耻辱、灭亡的,从古到今,还没有过。鲍叔、宁戚、隰朋仁爱聪明而且不受蒙蔽,所以能扶持管仲而名利福禄都与管仲相同;召公、吕望仁爱聪明而且不受蒙蔽,所以能扶持周公而名利福禄都与周公相同。古书上说:“了解贤人叫做明智,辅助贤人叫做才能。勤勉努力,他的幸福一定长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不受蒙蔽的幸福。

昔宾孟之蔽者,乱家是也。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信矣;由俗谓之道,尽嗛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势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

译文:从前游说之士有被蒙蔽的,思想混乱的各派学者就是这样的人。墨子蒙蔽于实用而不知道礼仪,宋子蒙蔽于人情寡欲而不知道贪欲,慎子蒙蔽于刑法而不知道贤能,申子蒙蔽于权势而不知道才智,惠子蒙蔽于言辞而不知道实用,庄子蒙蔽于天道而不了解人道。所以从实用方面来讲道,道就全部成了功利了;从欲望方面来讲道,道就全部成了满足了;从刑法方面来讲道,道就全部成了法律条文了;从权势方面来讲道,道就全部成了方便行事了;从言辞方面来讲道,道就全部成了空洞辩论了;从天道方面来讲道,道就全部成了因任自然了。这些说法,都是道的一个方面,大道的本体是永恒的而能穷尽一切变化,一个方面不能来概括它。认识片面的人,只看到大道的一个方面而不能真正了解它,所以满足于大道的一个方面而加以文饰,对内混乱了自己,对外又迷惑了别人,在上面就蒙蔽下面,在下面就蒙蔽上面,这是蒙蔽的祸患。孔子仁爱聪明而不受蒙蔽,所以学习了治理天下的方法,足以能于先王媲美。只有孔子一家继承了周王朝的治国大道,推广运用,而不被旧习所蒙蔽。所以道德与周公齐明,名声与三王并列,这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故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是故众异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何谓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则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则必合于不道人,而不知合于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与不道人论道人,乱之本也,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则合于道人,而不合于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与道人论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于知道。

译文:圣人知道人们思想方法上的毛病,看到了蒙蔽的祸患,所以不拘于欲望也不拘于厌恶,不拘于开始也不拘于结果,不拘于近处也不拘于远处,不拘于广博也不拘于肤浅,不拘于古代也不拘于现代来看问题,而把各种事物都摆出来,心中用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衡量。所以各种事物的不同就不能互相蒙蔽而扰乱了各自的秩序。什么是标准?回答是:就是大道。所以心中不能不了解大道。心中不了解大道,就不会肯定大道而认可不合大道的东西。有谁会想放纵自己而固守自己不认可的东西,来禁止自己肯定的东西呢?用他那不肯定大道的心去选择人,就一定与不奉行大道的人趣味相投,而不会与奉行大道的人情投意合。用他那不肯定大道的心,和不奉行大道的人谈论奉行大道的人,这就是混乱的根本原因。他们怎么会了解大道呢?心中了解大道,然后肯定大道;肯定大道,然后固守大道来禁止不合大道的东西。用他那肯定大道的心来选择人,就会与奉行大道的人情投意合,而不会和不奉行大道的人趣味相投。用他那肯定大道的心,和奉行大道的人谈论不合大道的事情,这是治理国家的关键。又怎么会担心不了解大道呢?所以治理国家的关键在于了解大道。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之虚则人,将事道者之壹则尽,尽将思道者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是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广广,孰知其德!涫涫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

译文:人怎样才能了解道呢?回答是:用心。心怎样认识道?回答是:虚空专一而安静。心未尝不储藏东西,然而有所谓虚空;心未尝不能同时认识两种事物,然而有所谓专一;心未尝不活动,然而有所谓安静。人生来就有知觉,有知觉就有记忆。记忆,就是储藏,然而有所谓虚空,不用所储藏的认识来损害将要接受的知识叫做虚空。心生来就有知觉,有知觉就能区别不同的事物,能区别不同的事物就能同时认识它们。能同时认识不同的事物,就叫做两用;然而有所谓专一,不让对那一事物的认识来妨害对这一事物的认识就叫做专一。心,睡觉时就做梦,放松时就天马行空,使用时就会谋划。所以心未尝不活动,然而有所谓安静,不让做梦和胡思乱想扰乱认识就叫做安静。实行起来,如果像追求道的人那样虚空就会得到道,像奉行道的那样专一就会究尽道,像思考道的人那样安静就会明察大道。了解了道而能明察,认识了道而能付诸行动,这是真正体会大道的人。虚空专一和安静,就叫做最大的澄明。万物没有有形而看不见的,没有看见而不能论说的,没有论说而不恰当的。坐在室内就能看到天下,生活在当今而能讨论远古,洞察万物而能了解他们的真相,考察治乱而通晓它的规律,治理天地而能利用万物,掌握了大道,而宇宙也就了解了。无限宽广啊,谁知道他思想多广阔!浩瀚无边啊,谁知道他道德多高尚!变化纷杂啊,谁知道他的样子!他的思想与日月同光,充塞四面八方,这就叫做大人!这样的人怎么会被蒙蔽呢!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伸,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驳,其情之至也不贰。《诗》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以赞稽之,万物可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也。

译文:心,是形体的君主,是精神的主宰,它发号施令而不接受命令,自我禁止,自我使用,自我剥夺,自我取得,自我行动,自我停止。所以嘴巴可以迫使它沉默或说话,形体可以迫使它弯曲或伸展,心不能迫使它改变意志,认为对的就接受,认为不对的就拒绝。所以说:心可以任意选择,没有禁止而必定自己表现出来,它认识的事物驳杂,它的精神专一不二。《诗经》中说:“采卷耳啊采呀采,却总是采不满浅筐。思念我的心上人啊,把筐子放在大路旁。”浅筐容易装满,卷耳容易采到,然而不能神不守舍地跑到大路旁。所以说:心分散就学不到知识,偏颇了就不精确,一心二用就会疑惑。用道来帮助考察万物,万物就可以认识了。全身心地了解事物是美好的,任何一类事物都不是三心二意所能认识的,所以聪明的人选择一件事而专心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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